不请长缨(53)
“主子!”允材慌忙跪下来,磕头颤声道,“千万谨言慎行。”
仪灵那双总是水光潋滟的眸子也稍显寂寥了,她屏退了屋内的宫婢,忽的蹲下身来,犹疑间轻声问:“你的钱......还没攒够吗?”
允材猛地抬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仪灵葱白的手在地上划着圈,撇嘴小小声抱怨道:“其实陛下也没有很好......他最爱叫我跪在这上头,狗似的爬,我的膝盖都青了。”
她揪一把氍毹,说:“腿上也扎得尽是印子。”
“够了。”允材再听不下去,他竟然胆大包天地攥住了仪灵的手,整颗心跳得像快跃出胸膛。
允材想,仪灵的手原来这样细,这样软和。
就这一次,再多握一会儿吧。
他的声音也像是快要飞起来一般,还好屋内摇晃的薄纱拢着他的话。
允材喉头哽塞,尽量温声道:“钱攒够了。”
——《大梁律》,若有国丧,后宫妃嫔守孝三年,非有子者,皆令出焉。
审问之人踩着个截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允材的一截断指。
血腥味太重了,漫延得又快,离得近的几个文官已经不住干呕起来。
审问之人蹲下身来,用一节鞭子挑起允材的脸,倏然想到了新的关窍:“此次冬祭,陛下仅带仪灵一位宫妃,莫非......”
允材死水潭一般的眼珠忽然转动了半寸。
审问之人像是嗅着了腐肉味的秃鹫,兴奋道:“你同她里应外合!难怪难怪,那松醪本就将由她亲自喂入陛下口中,若非陛下一时兴起——天命在此,尔等蝼蚁刍狗,如何敢这般造次!”
“不......”允材说话间,嘴里汩汩涌出血来,他需要将每个字都嚼得很慢,“此事、皆由我一人所为。宫妃她、她并不知情。”
他从不知道仪灵会来。
冬祭之前,隆安帝身体抱恙,已经冷落这位小妃子许久了。仪灵入宫不久,出生又不好,位份自然也是很低下的。隆安帝带谁来,都不该带仪灵。
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的。这本也是允材挑着冬祭动手的重要缘由。
祭天仪典须得提前准备宴席酒菜,这是份山间做活的苦差事,允材主动请缨,两日前便顺利抵达天地坛祭场了。
隆安帝的帐幕拉得那样严,后厨的浓烟呛得他直咳嗽,他没几天可活了,哪儿还有心思打听其他。
允材算宫中半个老人了,将那松醪递给小太监时,并无人起疑。
验毒的银针也是他早做过手脚的,不会显示异色。
仪灵是他意料之外的变数。
那杯为放心上人重获自由的酒,却最终亲自将她推入了黄泉。
允材伏在地上,已如灯焰残芯,他的命也要熄灭在这里了——尽管他从踏入天地坛的那一刻起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忽尔茫茫然地想,是天命么。
天命要他交代在这里,注定他救不了仪灵。
天命......不可违吗?
灼热裹挟着寒冷在他体内碰撞着,审讯之人已经拍手起身,要将秽乱私通的结论禀告给隆安帝。
允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的眼前剎那闪过很多片段——仪灵额角红艳艳的芙蕖,卧月坊中摇曳的秋海棠,御膳房里缭绕的烟火,还有少时茶肆中打杂,常常听得那说书先生一拍醒堂木时的轩昂高调。
允材本是不识字的。
可是此刻,他扯着破破烂烂的嗓子,就着喉间不断涌上来的腥血,沙哑的声音竟同少时茶肆里说书先生爽朗的调子重合在一处了。
不过是,一个前头高朋满座,一个泥中茍延残喘。
“我为尘世一蝼蚁。”
“不过沧海一蜉蝣。”
“可我旦信仁、义、礼——我永不愿做刍狗!”
——电光火石之间,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允材的嘴还保持着大张的姿态,雪顺势落进去,他阖不上的眼睛瞧着铅灰色的天穹,那儿盘旋着一只海东青。
林中又起了风。
命数
浓重的血腥味随风弥散至整个祭场, 赵慧英被赵修齐全程捂着眼,小傻子听不懂究竟发生了何事,却终于被允材最后的嘶吼吓得哭出声来。
赵修齐连忙将他揽入怀中, 拍着背轻声安抚, 赵经纶斜眼睨过来, 不咸不淡地说:“小慧英的胆量,还真是一如既往。”
赵修齐面无表情地温声回道:“兄长既知慧英胆子小,便不要再取笑他了。”
赵经纶面上不恼, 只微眯着眼睛,说:“多练一练,胆量总会大起来的。”
小孩一听还要多练, 哭得更大声, 整个身子都埋进兄长怀中, 眼泪鼻涕都胡乱蹭到他大氅上。
赵修齐叹一口气, 他亲眼目睹了方才之事, 心中如坠千钧,实在无力再说太多好话哄人。
群臣皆还跪着,尚无一人起身, 这场闹剧等待着隆安帝的最终裁断。
天地坛祭场的天穹恍有千斤重,阴云重重迭迭, 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鸿宝掀帘入了帐,跪在隆安帝面前时,仪灵的尸体还摊在地上,未曾被挪走。
鸿宝战战兢兢地咬着舌尖, 大着胆子问:“皇上......”
隆安帝摆摆手:“暂且将这小贱人拖出去。”
鸿宝应了声, 正要差人来做,忽听隆安帝语调阴郁地继续道:“冬祭一事, 乃为敬天祈神,祭品越诚,心便越诚。”
鸿宝连忙称是,稍稍松了口气。
“既如此,”隆安帝的额角耷拉下一缕花白的发来,他伸手别到了耳后,冷声道:“便为这场仪式多添一件祭品吧。”
这话恍然惊雷,炸响在鸿宝耳畔,他惶惶间抬目,看见了一双深不可测的混浊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