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长缨(98)
他掀袍拜下去,朗声道:“望父皇——三思。”
后头齐刷刷拜下去一众臣子,皆磕头呼道:“望陛下三思。”
云松山中的风也被这样的呼声切得细碎,隆安帝抬臂扫过跪下众人,一字一顿道:“好、好啊!”
他一拂袖,直指赵经纶:“你以为呢?”
赵经纶回头,扫过这一张张文臣的脸,跪下的或青涩或激昂,立着的或内敛或愤慨,均砖石一般静默着。
半晌,他方才道:“儿臣倒以为,并无不妥。”
隆安帝说:“讲。”
赵经纶跪答道:“乱臣贼子之辈,本就不应善终,亦不可得大梁神灵庇护。既非我大梁子民,又何拘于礼法教化之中?非我族类,自当杀之祭之,以儆效尤。”
隆安帝抚掌大笑,竟主动引着赵经纶起了身,朝群臣冷声问到:“都听清了吗?”
祭场之内,再无一人出言反对。
白松山中的雪絮飘进郁濯脖颈间,化作融水寸寸浸入皮肤,好似编织着一处不可触碰的囚笼。
隆安帝立于群臣之前,逆风扫视过祭场中众人,又落到天地坛上上被洁白祭袍裹挟的玉奇身上:“吉时已到。”
“——开始吧。”
—你究竟从何时起,对着郁涟情根深种?”
......在郁濯兼任双重身份的十三年间,他确信自己绝无任何见过周鹤鸣的印象。
无论是这个名字,还是这张脸。
周鹤鸣自小生长在青州,镇北军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战事一向吃紧,他亦并不相信周鹤鸣过任何亲至宁州的可能性。
因着传言便对郁涟这样死心塌地,委实好笑至极。
郁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嘲弄这人一番,这一句不留情面的逼问终于让他心头畅快了几分,他抱着臂往椅背上一靠,言简意赅道:“讲。”
周鹤鸣怔怔瞧着他,终于也放下了筷,他说:“好。”
“十年之前,我曾到过宁州,为的是替父寻药。”周鹤鸣垂眸敛目,说,“那年七月,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我父亲身负重伤,性命垂危。我想救他,便只身一人偷偷远赴岭南寻药。”
郁濯想了一想,问:“然后你在宁州城期间,曾听当地人多次谈起过郁涟的好传闻么?”
“......未曾。”周鹤鸣喟叹一声,神色温和地继续道,“宁州城中药铺,遍求不得,我便鲁莽闯入密林之中,性命垂危之际——”
“正是被抚南侯郁涟所救。”
这一句话惊雷似的,轰然炸响在郁濯耳边,叫他险些跌下座去。
......他想起来了!
他的确救过这样一个孩子。
他那时也不过十多岁,本该恰是少年人的年纪,却早没了当少年人的好福气。亲弟弟郁涟死在被放归宁州后的半月,殁于重病,由十二岁的郁濯亲手埋葬在城郊榕树之下。
这消息亦被捂死在抚南侯府之中——彼时他们刚没了父亲,又失去弟弟,大哥双腿已然落下终身残疾,府中熟悉的家丁侍卫早在那夜的屠杀中死了个干净,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只能靠着纨劣与痴傻,同大哥相依为命。
如若弟弟去世的消息就此走漏出去......宁州抚南侯府,又当何去何从——是要这傻子来做王侯,还是要这恶犬来做?
前者难以让煊都之中朝臣信服,后者更是难以堵住宁州万人的谴责非议。
......他郁濯可是亲口向布侬达供出密信下落的叛狗。
郁涟得活着。
郁涟得活着!
在分饰弟弟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演不好人前生病虚弱的样子,还曾特意差米酒尾陶暗地里寻医,特意要来叫人体弱的方子,长年累月之中,却生生落下了畏寒易病的病根。
十五岁的那一日,他以郁涟的身份带人巡视宁州界,侍从来报,说是路边倒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瞧着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
郁濯下车去查看时,小孩瘦骨嶙峋,一张脸早被血污糊得严实,压根儿瞧不出五官来,气息也似乎没有了。
他原以为没救了,正欲招呼人来收尸时,却听他口中低低念着什么。
郁濯俯身凑近了去听,终于艰难地听清了几个破碎不堪的词。
那是一味药材名、一句等我、以及两个字。
“父亲。”
郁濯全想起来了。
那时他尚年少,因着这两个字,险些没能控制住表情,好歹稳住心神,连忙唤人将这小孩抬去自己车辇内——还好他常年体弱府医随行,堪堪从生死边缘抢回这条命来。
他守着人醒来,心乱如麻之际又避无可避地想起那夜抚南侯府中的尸山血海,只好抚琴聊以慰藉。
人终于醒转时,郁濯心神也已定下来,他冲着那分外警惕的小孩开口之时,本想直说郁涟,哪知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般隐去了姓名。
他只说:“我乃宁州抚南侯。”
他又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报上的名字,其实早已模糊在旧忆里,他们不过萍水一相逢,询问也不过出于基本的礼节。
可郁濯此刻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想起来了。
——那孩子说,齐姜贺,日月明。
贺明。
那日秋风飒爽,林间竹叶摇晃。光影斑驳之中,他眼见着人痛哭流涕,怅惋之余近乎失去再看的勇气,可又隐隐替人觉得高兴。
郁濯没能救下自己的父亲,甚至没能避免他死后在翎城城楼上的屈辱。
他从未忘记过仇恨,可仇恨亦是他的软肋与不堪。
......可惜周鹤鸣丝毫未觉异常,还在兀自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