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382)
忽然几个衙役冲了出来,七手八脚拖着尸体就往外走。女子哭叫着在路中间拦住:“大哥行行好,这是我爹, 别……”
衙役喝道:“人都臭了。洪水泡过的死人,一律堆着烧化, 不许停在外头。”
女子拽着他们的裤腿, 哭哭啼啼地只是不放:“大哥, 等我把自个儿卖了,就凑银子……”
衙役将她们推开道:“都是上面交代的,要找就找他们去。”
卢玉贞从山神庙里出来,站在门前用袖子扇了扇风。杨安顺抬头看见她,着急地道:“卢大夫, 这催吐的药水怕是不够了。”
她想了想,便道:“病人不见少,只能多加点水了。”
工匠们坐在麦场上, 都对着她笑道:“大夫, 你弄的药好使。这几天脚上都好的差不多了。”
她摆手道:“都是我师父的药好。”转身又见那几个女子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她听着嘶哑的哭声,望着乱葬岗上的黑色浓烟, 忍不住叹气。
蒋济仁见她神色忧愁, 安慰道:“玉贞, 这也是没法子, 怕有疫病。咱们得先顾着活着的人。”
她点点头,又小声道:“麦苗其实没有毒的, 只是这水不干净。这几天工匠们都见好,可吃了麦子中毒的人越发多了,都是饿出来的毛病。”
蒋济仁道:“我昨天已经嘱咐周县令了,就盼着赶紧放粮,病人就少些。”
江之仪带着周县令站在村口。那里已经用泥砌了两个灶台出来,上头摆着大锅。两个衙役敲着锣,喊着:“都听着,发芽的麦子不能吃,吃了会死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走了过来,照着他们脚底下就啐了一口:“谁不知道不能吃,也得有别的吃。披着禽兽皮,就会满嘴喷粪。”
衙役把锣扔下一边,撸起袖子道:“老东西,你好大的胆子,你再说一遍?”
周县令咳了一声,衙役就闭了嘴,悻悻地说道:“待会县城里的米送来,就施粥了,叫你们村里受灾的人都过来领。”
老农眼睛亮了,问道:“怎么个领法?”
衙役比划着道:“男女分开隔一天一领,男的今天,女的明天,端着碗过来喝粥,一人再领一斤米。”
老农惊讶地看着他们,又问:“要钱吗?”
衙役道:“不要钱,每天午时开两个时辰,要来赶紧来,过了点就收摊子。”
老农的腰仿佛都挺直了些,疾步向村子里跑去,边跑边叫道:“放粮了,官府放粮了!”
离得很远了,还能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周县令笑了笑,又问江之仪:“江大人,卑职不懂,还要向您请教,为何放粮要男女分开?”
江之仪道:“这也是以前传下来的办法,女人若是领不到粮,说不定就被杀了卖了,根本活不下来。在这喝一碗,带回家一斤米,就能撑两天。”
周县令连连点头,又问道:“设了三十多处粥厂,是不是有点多?”
江之仪从怀里掏出鱼鳞图册来,指着道:“这三十几处,都是地势低,房屋垮塌严重的,得设点施粥。救灾首要,便是防流民。一个两个的灾民没什么,结伴就糟了。他们在各自的村里有救济,便不能集结成群出外盗抢。”
周县令道:“江大人果然睿智非常。我原不知道这救灾的事,这样多学问。”
江之仪叹了口气道:“如今官场多好空谈,这些东西都是俗不可耐,竟是没有人学了。其实我也巴不得用不上呢。”
方维站在吉壤的工地上,原来的窝棚已经塌了,留下几根泡了水的木头散落在地上。他抱着手臂,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破败场景。
方谨陪在他身边,见他脸色不好,拉着他的袖子说道:“干爹,不用愁,这里看起来是难看些,都是淤泥,挖一挖就好了。我监工了几个月,好歹知道点。工匠们慢慢都好了,先送一批人过来清淤,一步一步复工,来得及。”
方维点点头,正色道:“死多少人,宫里头其实是不管的,只要最后建出来的工程要像样,入得了万岁爷的眼,才算过关了。”
方谨默然不语,过了一阵又道:“二伯那边的皇陵宫殿修的齐整,没什么事。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方维微笑道:“如今我带着人,只怕嘴杂,便不用了。只要知道他好好的,我心也就定了,不必常见面。”
方谨小心地问道:“干爹,我看二伯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怎么就……”
方维笑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等哪天你们有空,我跟你和郑祥,咱们爷仨慢慢讲。”
他带着方谨沿着官道骑马回来,离得老远就看见袅袅上升的白烟。方维眼睛亮了起来,笑道:“粥厂开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说江大人一定有办法。”
他下了马,默默站在村口,望着眼前的灾民队伍。衙役们吆喝着维持秩序,一队蓬头垢面的灾民,有老人孩子,也有壮年男子,端着碗慢慢往粥棚里挪动。粥棚旁边,蹲着一排已经领到粥的人,也不怕烫,呼呼地喝着,喝的急了便有些咳嗽。
方谨看得出了神,小声道:“干爹,能吃上饭真好。”
方维叹了口气,搂着他的肩膀道:“是很好。我只想着,当初要是我能有这一口粥喝,也不至于净了身。”
方谨苦笑道:“那您就在乡下娶媳妇了,也碰不上干娘。生一堆孩子,也就没有我和郑祥了。”
方维听了这话,就释然地笑了:“所以都是老天安排,咱们这样也很好。走,看你干娘去。”
方维疾步进了山神庙,卢玉贞从里面撩了帘子出来,见到他就道:“大人,这吃了发芽麦子的人,已经有上百个了。刚有个小孩吃得多,差点没救过来,我心疼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