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112)

这里虽时刻提醒着他往昔不再，却也是他所有能量的来源。

通幽公寓的冬季常年飞雪。

此时天色昏暗，借着屋中灯光，纷飞直下的雪花堪称壮烈。

程佑君放下笔，将便签纸放到一边。他看了一眼时间，而后便打开了自己的电子邮箱，选定了其中一个标签——标签下有几十封来自地球彼端的信，写信人全是楚格。

每周六晚，他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信，或长或短。这些信，便是他这一年多来不多的慰藉。

明晚八点，又会有新邮件了——那是他一周之中最为期待的时刻。

邮件内容都很琐碎，有时是他最近看的书或paper，有时是他最近动手尝试的新菜，有时是新看的电影新鲜的见闻，当然也有病例情况和同事关系。顺利的不顺的，烦恼的还有想念的。

只是程佑君从没回过信。

不敢说一句想念，因为不敢给彼此留任何念想。

不敢拒绝，因为不舍得，因为怕他伤心，更怕自己连唯一一点慰藉都失去。

程佑君又将最近几周的邮件反反复复读了十多遍，方才合上平板电脑。

心情平静下来，他静坐着看窗外的雪景。

单纯只看风景，现代人已大多没那个闲心。

程佑君却喜欢上做这件事了。寄情山水，人不懂我，便想着这天地山林总该懂我。灰黑的天空，飒沓的雪花，凄凉却潇洒，而他看这这些却会莫名流眼泪。

以我观物，物皆着我色。

于是天地万物在他的眼里都会染上悲伤的滤镜——雪美却易化，这一封封信，终究也只是0和1组成程序数据，终究已不再是那个带着温度的实实在在的人。

程佑君并不喜欢这样的状态。把自己生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很可怕的。

可他却难以控制自己。可能是因为身边的事物太痛苦，他便只好把这唯一还强烈到可以支持自己的感情当作救命稻草，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放弃要活着。

正是这样的念头，将他从那段糟糕的状态中唤醒，开始了新生活。

天花板上，吊灯灯光微黄，是暖融融的颜色，与窗外的纷纷扬扬泾渭分明——现在的他不配这样的温暖，他或许更适合一个人在雪中走，身边没有人也无妨，除了雪白没有别种色彩也无妨，就这样一路漫无目的也无妨。

看着灯光忽明忽暗了五分钟，程佑君才意识到手机铃声已经响了许久。

是他的助理韩沂。

可能是公事。

程佑君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按下了接听键。

韩沂的声音有些焦急：“程总，没打扰您休息吧？”

“没，有事么？”

韩沂松了口气：“是夫人找您呢。夫人说您没在家，我告诉她您出差去了，她还是急着要找您，说您不接电话……”

程佑君的眉不着痕迹地一皱：“嗯，我知道了。我会给她回电话。还有别的事么？”

韩沂：“没别的了。”

程佑君：“……明天的晚宴，我会让李叔来接你，他会提早给你打电话。”

“好的程总。”

电话挂了。

程佑君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有二十多个，大多是杜玉秋的，还有零星两三个是韩沂的。

程佑君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小烦躁，拨通了杜玉秋电话。

“妈。”

电话那头的杜玉秋明显松了口气：“小君，你刚刚怎么不接电话？”问完了又想起了什么，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在出差，你一直没接电话我才打给韩助理的。”

“嗯，我明白。”程佑君的语气不急不缓，似乎很有耐心，“我正在隔壁市，这边有个供货商的原料换了，我亲自过来看一下。刚刚我在洗澡，所以才没听到您的电话。您放心，年会的事我记得，明天一早我可以及时赶回来的。”

“还是得当心身体，别累着自己了。本来打算给你送明天的礼服，上回袖口不是稍长了一点……今天刚改完已经送回家了，想让你试试合不合身。”杜玉秋絮絮叨叨地念着，也不管程佑君究竟是不是想听这些，“唉……云利那么大一家公司，怎么那么小的事都要你亲自去处理。以后这样跑来跑去的事，你还是该多让下属去做。”

“不然太辛苦了……”

“我有空和你爸说说吧，让他少给你些任务。”

“你都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程佑君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这一年都没怎么变过的叮嘱，心里有些复杂。

十多分钟以后，电话终于挂断。

程佑君也松了口气。

邻市的工作的确并不是非他不可，而是他非要亲自来处理的。工作白天已经处理完毕。真要赶回家，时间绰绰有余。

他撒了一半的谎——他刚才没在洗澡，他只是没听到。

在和楚格分手三个月以后，他被诊断出轻度抑郁。

在过于沉浸于自己世界时，他总会无意识忽略周围的声音。

一年半之前九月的那天，程佑君从杜玉秋眼皮子底下溜出来，独自赶到机场，在国际出发大厅等了整整一天，却连楚格的半个影子都没有等到。

然后他又失踪了整整三天。

手机关机，没人知道他的消息。

杜玉秋当时几乎笃定他已经跑去找楚格了。

他却在第四天清早回到了家里。

他一如既往地喊了声爸妈，对自己失踪几天的事，他没有做只字片语的解释。

程鸿文只当他又因为公司的事情和杜玉秋闹不愉快了：“这两天你哪儿去了？我和你妈找你都找疯了！多大人了，和爸妈吵架还离家出走……不想接受公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