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四岁那年,在拂衣楼的战绩已经远胜同龄人太多。楼主亲自接见她,交给了她一个任务。这个任务不是杀人,而是骗人,而且要骗上很久很久。从来没见过要花费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心思,并且还不一定能成功的单子,她疑心自己是不是遭到了楼主变相的“流放”。
楼主却说:“你与别人不一样,你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孩子,成天把时间花费在思考如何杀一个人、如何杀下一个人上面,赚那三五个赏金,对你而言是一种浪费。你应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你要知道,我让你做的这件事,只有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才能去做,其他那些更成熟、更有经验的杀手与细作,反而不能做。你就是最好的、且唯一的选择,事成之后,门主之位,你可以挑个喜欢的,取而代之。”
于是她进了伎坊。拂衣楼在全国各处都有消息据点,伎坊便是其中之一。歌姬舞娘,略显风尘,不似琴棋书画看着高雅。她被摁着头恶补了一个月,每样都试了试,最后坊主决定让她去当画师学徒,主攻丹青。
带她的画师曾经惊叹于她的天赋:“若你将来打算金盆洗手,不如便靠卖画为生。你若是愿意潜心钻研,定然是能卖出名气的。”
她便笑:“姐姐说笑了。我们这样的人,如何能金盆洗手?”
画师也笑:“倒是我忘了。那便当个能赚外快的爱好,也很不错。”
江南进了秋季,便绵绵多雨。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崔令宜握着笔,托着腮,坐在画桌前打瞌睡,坊主掀开帘子进来说,她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那人是京城淳安侯府的老夫人,曾经有个女儿,在下江南游玩的时候丢了孩子,后来郁郁而终。听大夫说,老夫人年纪大了,等过了大寿,就不适合再出京了。老夫人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趁着腿脚还能走动,便去一次江南,走一走当年女儿走过的路,怀念故去的女儿和不知所踪的外孙女。
崔令宜跟着画师上了老夫人的游船。老夫人满头银丝,慈眉善目,只是眉宇间有些淡淡的惆怅。她提着画箱,跟在画师身后,与画师一同行礼,感觉到老夫人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
她当然知道老夫人为什么看她。她不仅穿上了老夫人女儿喜欢的颜色,还特意把发髻扎得紧了些,眼睛微微眯起,令她的眼型看起来略显狭长。还把嘴唇边缘用白/粉盖了盖,令唇部看起来纤薄一些。
这些,都是在模仿老夫人早逝的女儿罢了。她是个冒牌货,当然不可能长得和那个去世的年轻夫人一样,但是能在第一面时,就沾染到原主两分神韵,便已是足够。
画师开始根据老夫人的要求作画。老夫人想要一张女儿游江南的画像,因为没有真人,全靠想象,所以画师画得很慢。崔令宜去给笔洗换水,路过老夫人身旁的时候,故意跌了一跤,脏兮兮的水流了一地,吓得老夫人赶紧抬脚。
崔令宜一边慌忙道歉,一边四下寻找抹布。抹布没找到,她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袍,跪在地上擦拭污水。她里面只穿了一件打底的轻纱上襦,与一条长长的齐胸裙,她伏在老夫人脚边,裙摆散开,脖颈低垂,薄透的上襦之下,隐隐映出她白皙的皮肤。
老夫人忽然摁住了她,用力拉开了她后颈的衣领。
“我的这里,有一块胎记。”崔令宜终于伸出手,鼓足勇气,点了点卫云章的后颈,“半圆形的,淡红色的胎记。”
卫云章下意识地摸了摸。
“外祖母认出了我的胎记,又问了我的年纪,听说我从小是在伎坊长大之后,她抱着我大哭了一场,然后带我回了京城。”崔令宜道,“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父母的。”
卫云章说不出话来。
“原来我是有父母的”,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又承载了多少年不为人知的酸涩。她三岁走丢,外面是心急如焚的父母,而她却被卖入伎坊,在院墙之内懵懂长大。她本该是京城里一颗被呵护娇养的明珠,最后却险些成了供人观赏的玩物。
有些话她没有说,但卫云章却清楚。她说自己待的伎坊是做正经生意的,此言或许不假,毕竟如果真是很不正经的地方,老夫人也不会找到那家的画师画像。但,她也说了,坊主是觉得以她的姿色,当丫鬟可惜,才去当的画师学徒。可见在这伎坊之中,画师并不是完全靠画功立足,也得有张好脸才是。女人喜欢找女画师画像,但男人,更喜欢找女画师画像。即使做不了什么,言语举止间狎戏几把,对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倘若那年,侯府老夫人没有下江南,没有遇到她,没有认出她,那她如今,又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伎坊出身的女子,即使歌唱得再好,舞跳得再美,琴棋书画无一不绝,往往也只有嫁给贵人当妾的结局。想当正妻?除非是嫁给一个平头百姓,而这样的平头百姓,一般护不住貌美的妻子。
卫云章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自己涌动的情绪。
崔令宜偷偷觑着他的反应,道:“真的有个胎记,我不是外祖母随便从路上捡回来的。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大伯母还抱过我呢,崔家人都知道这个胎记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
似乎是怕他怀疑她身世不正,她拽着他的袖子,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去妆台旁落地的大琉璃镜那里看一看。
卫云章其实没有往这上面想,他只是一开始有点介意她在伎坊里生活了那么久,可能经历过不少不正经的事情。但她哭也哭了,解释也解释了,一番功夫下来,他若是再纠结这个,恐怕就太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