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的父亲卫昌,刚从度支司郎中升任户部侍郎,皇帝有心提拔,破格允许他也携带家眷进山。官员的家眷只能在外围活动,除非也报名参加了狩猎,否则并不能深入山林,更不可能接触到天颜。
不过,这对年仅八岁的卫云章来说,都不算什么。一家人受皇恩,有幸前来皇家猎场游玩,本来就很高兴了。再加上卫昌是文官,实际并不参与狩猎,只牵了一匹小马驹过来,陪着子女们一起玩耍,就更有意思了。
卫云章在梦中,看见父亲一边扶着大哥上马,一边对眼巴巴守在一旁的二姐和自己说:“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都可以坐。”
母亲在旁边掩唇而笑,吓唬他们:“都让开些,当心被马踢了!”
卫云章记得,那一天风轻草香,骑在马上,能看见更为广阔的山林,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第二天,卫昌和其他一些官员被皇帝叫去议事了,便只剩下卫夫人看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轮流骑小马,玩得不亦乐乎。卫云章毕竟年纪最小,上马上得最费劲,所以骑了几圈后,便去一旁歇着了。
他坐在帐子边,远远地看着大哥把二姐推上马背,牵着马缰,带着马慢慢地溜达。二姐坐在马背上,发出清脆的笑声。卫云章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地上。
目光所及,只余一片苍蓝的天空。
他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突然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头。
那人站在他身边,正低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卫云章愣了一下,随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前的男孩,比他高半个头,身着暗红色锦袍,腰间佩一枚白玉坠,清秀但面生——能有幸来参加春猎的官员家眷并不多,并且只能在附近活动,卫云章昨日全都见过了,却对眼前这个人毫无印象。
他还在寻思如何称呼,对面的男孩已经率先发问:“你躺在地上干什么?”
卫云章很奇怪:“不干什么啊,躺着舒服。”
男孩问:“躺在地上能看见什么?”
卫云章:“……看见天。”
“可是天上什么也没有。”男孩抬头看了看。
卫云章无语:“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好看啊。躺着看到的天空,比站着看到的天空更大。”
男孩:“当真?”
卫云章:“……你没躺过?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家眷们有的在帐子里休息,有的聚在帐子外三三两两地说话,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小孩儿。
男孩抿了抿嘴,撩袍坐了下来,摸了摸身边的草皮,最后深吸一口气,平躺了下去。
卫云章在旁边看得十分惊讶。
“你说得对。”男孩怔怔地望着一望无垠的碧空,道,“躺着看的风景确实不一样。”
“你家里管得这么严?都不能往地上躺的?”卫云章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
他们卫家虽然也算是官宦人家,有家教约束,但小孩子总会顽皮,他和大哥偶尔打架打到地上去,也只是被母亲随口斥责两句而已,下次还敢。
但眼前这个男孩,好像往草地上躺一会儿放松都不敢。
男孩并没有回答卫云章的问题,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坐了起来,转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卫云章。”
“卫云章?”男孩瞪大了眼睛。
卫云章也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认识我?”
男孩:“呃……听说过。你是户部卫侍郎家的三郎,是吗?”
“是啊。”卫云章点头。
男孩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卫云章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刚想问他什么意思,就见他又问:“你现在能当场作诗一首吗?”
卫云章:???
男孩纠结了一下,还是诚实地说:“我听说你是个神童,三岁能诵,七岁成诗,很想见识一下。”
卫云章:“……”
卫云章:“请问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郎君?”
根据他的经验,这恐怕又是一个来找他碴的小郎君。唉,谁让他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有了神童之名,老是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久而久之,被迫对比,自然容易引发同龄人的怒火。
不过,他还没等到男孩的回答,就先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嘶之声。
供家眷们玩耍的马都是驯养温顺的马,一般不会轻易嘶鸣,卫云章扭头望去,便看见自家二姐骑在马上,正与另一个骑着马的小少年对峙。
他立刻把面前的男孩抛之脑后,朝二姐奔去。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见了,只有大哥牵着马缰,冷着脸站在旁边。那对面的少年鲜衣怒马,卫云章也认得,正是卫家家主的长孙。
都说卫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从前朝屹立到如今,荣耀无比。但实际上,从前朝累积到现在,卫家家族上下加起来有数百口人,已经相当冗杂,卫昌这一支,只是旁支的旁支,从前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去主家那一支走动—
—虽然走动也没什么用,毕竟旁支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人人都见,主家的人一天就算有二十四个时辰都不够用的。
在主家看来,这些都是没必要放在心上的亲戚。卫昌小时候也没沾过主家什么光,虽然过得也不差,但只能说是平民,远比不得主家那些人风光。但好在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最后考中了一甲进士。本来这是好事,毕竟都是姓卫的,族人说出去面上也有光,但坏就坏在家主长子那一年也考科举,平时听惯了奉承的人,这次连殿试都未能入,无异于打了家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