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浮云半书2(66)

作者: 李惟七 阅读记录

他将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带在身边,并不舍得用。

此刻,他郑重地写下:让我找到他。

平生第一次,纸上写的字迹在他落笔时便缓缓变淡,就像在阳光下蒸发的水滴,转瞬消失不见。

……就像是短暂如朝露的,一个人生命的痕迹。

李八郎愣了一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恐惧。

发生了什么?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苍白着,七角梅花的冷香在身侧,仿佛某种宿命的悲伤。

一直走,一直寻找,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李八郎仍然不肯放弃,他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在椿木纸上画出了那个人的样子。

妙笔丹青,栩栩如生,画中人把盏豪饮,白衣翩若惊鸿,笑容慵懒如春日海棠。

“见过这个人吗?”

“没见过。”

“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

李八郎拿着画像问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下山打水的和尚,对方看过画像,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画上的施主……我倒是见过。”

李八郎又惊又喜:“师傅,他人在哪里?请带我去找他!”

和尚带着他穿过林间小道,趟过清溪,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杂草地,指着一座青青的坟冢,遗憾地摇摇头。

他来晚了。

他跋涉千里,马不停蹄,终究还是来晚了。

当日皓月当空、携手同游,满池都是月华;当日意气风发、年少对酒,满树都是繁花。仿佛永远不用担心酒会尽、弦会断、人会分离。

可如今却只有青青的坟冢,孤鸿的哀鸣。

李八郎在坟前枯坐了整整三天。他带了琴过来,也带了酒,可是再没有人陪他对坐听琴,再没有人与他共饮。

第四天,山野之间不知哪里传来幽怨的琵琶声,岭南多迁客,只怕是哪个官宦之家的姑娘在弹着琵琶轻唱,字字断肠。

李八郎茫然地转动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模糊的视线中山川重叠成画,耳边突然响起当日的琵琶声。

那时杯中酒满,灯火璀璨。

“我新买来的琵琶。”那人得意洋洋地说,“来来,我来弹给你听。”

“……”原以为他的琵琶和他唱歌一样难听,李八郎已经做好了捂住耳朵的准备,却突然听到欢快如珠玉的音阶。

琵琶音那样潇洒,像是春意闹腾的枝头,花开雾散,像是秋天坦露的溪水,鱼跃雁飞。

“弹得好听吗?”那人兴高采烈地问。

“凑合。”李八郎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弹得真心不错啊……

“这把琵琶很漂亮有没有?”

“嗯。”李八郎将琵琶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一把紫檀木琵琶。人说,龙死后,精魂会栖居在紫檀木上。

“但愿我能死在这把琵琶上。”李八郎随口说,龙与人不同,并不将死生视为大事。也许,这把紫檀木琵琶,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

当时,那人说了句什么话,李八郎没有听清。

时过境迁,如今阴阳相隔,李八郎却想了起来——

当时,那人说的话是:“这次,换我先走。”

这次,换我先走。

眼泪骤然从李八郎眼中涌了出来。龙神可以控制世间所有的雨水,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泪落在弦上,尘封许久的琴弦终于发出一声久违的轻响。他的手指放在琴上,仿佛知己还在身旁。这一次,他弹的是汉乐府中的《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一曲还未弹完,弦无声断裂,李八郎怔了怔,看着指尖鲜红的血珠……断掉的,究竟是指间的琴弦,还是他的心弦?

琴师踉踉跄跄站起身,那幅丹青从怀里倏然滑落下来。他俯身去捡,画的边角露出一角熟悉的笑容。

这一刻,李八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幅丹青,并没有像他以前写过的字一样消失。

手中这一张,当真是神木大椿所造之纸,能读懂主人心底的愿望。

——故人已去,他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愿铭记不忘。

所有的前尘旧事,悲欢过往。

都铭记不忘。

还有一件事,李八郎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这张纸,并不是那人送给他的,而是他送给那人的。

白龙曦谣在世间孤独地存在了几万年,在水边抚琴数千年,却没有人来听,也没有人懂。

不甘心龙神来到万里之遥的东海之滨,砍伐大椿树,精心造成纸浆,写下一个愿望。

别让我这么孤独,请让我遇到一个懂得我琴音的人。

那一天,七岁的孩童来到渭水之滨,对着溪水说:“你弹的这一曲,是巍巍高山,刚才你弹的那一曲,是潺潺的流水。”

所有的星星都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眼泪猝然从白龙的眼中涌出来,他终于遇到了。椿木纸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美梦成真。

那是长安贵族家的小孩,似乎比别的小孩还要顽皮一点,不好好读书,却很聪颖。白龙曦谣已经活了好几万年,与这个七岁的男孩成了忘年交。孩童常常给它带来各种好玩的东西,有一次,小孩给它拿来一颗糖,那么小的奇怪的东西,融化到舌尖,竟然……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