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9)
“不能去!”杜清昼和李未闻异口同声。
“要去,也是我自己去。”杜清昼急忙拦在裴昀身前,一伸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呆子,”裴昀把他的手掰下来,“你有我机灵吗?啊哈,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你可是个姑娘家,闯宵禁,别开玩笑了。”
“可是……”
“明天没法参加考试,你若将来不后悔,我今晚就不去。”裴昀说到这里,声音仍然轻描淡写,但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
杜清昼抬起头来看着他。
面对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朋友,他说不出违心的话。
裴昀不再多说,朝几人略一点头:“卯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这一晚的雪夜,是李未闻记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风雪声若有若无,就像飘忽的希望本身。
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屏气侧耳凝听,却只是夜猫滚过柴扉;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兵戈相向的可怕声音,惶然到窗边,却只是树枝被积雪压断……漏刻一点一滴地过去,快到卯时了,裴昀还没回来。
“他怎么还没回来?”终于,李未闻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杜清昼的脸色铁青,抿紧嘴唇不说话。
“也许,也许只是被打了一顿,爬不起来了所以没赶回来……”李八郎倒是说话了,但他说了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说犯了宵禁,要是遇上金吾卫心情好,打个半死也就会放过了……”
四目相对,李未闻与杜清昼在彼此强作镇定的目光里取暖——
她甚至觉得有一丝亲切感。
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眼前这个少年看得清彼此是谁。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现在他们却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真实的自己,永远不存在别人的视线里,只存在于自己的身上而已。
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李未闻没话找话:“杜欠揍,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们?”
“我被李侍郎禁足了。”杜清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这一刻,李未闻突然明白了之前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平日里李林甫对李未闻的要求并不算严格,有时偷溜出去玩,抓回来也就是训斥一顿,下次该如何照样如何。就算这次李林甫真的动怒将她禁足,想要溜出来,怎样也能想到办法,至少也能设法传个信出来。
杜清昼这么久没有找上门来,只有一种可能——
他自己不想回来。
在李府养尊处优,随时有人伺候,不用寒窗苦读只需玩乐,这种生活……对于苦读的学子来说也挺有诱惑力?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隐秘的渴望……
想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拥有另一种人生。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李未闻听着窗外的夜雪,想着裴昀此刻奔走在哪条街上,又想起那日张九龄讲《邹忌讽齐王纳谏》时淡如落花的神色。
“人都不想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但却也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杜清昼苦笑了一下,“这些天以来,我迷惑过。但是,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啊。”
李未闻用力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
现在,比任何时候,她都更想说自己的声音,笑自己的快乐,哭自己的眼泪。
大雪一夜未停。
天终究还是破晓了,朝外面看了一眼,李八郎木然摇摇头:“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是再不回来,就算能回来,你们也赶不上考试了。”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慢,但此刻,杜清昼只觉得时间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半柱香过去了。
雪仍然在下,裴昀没有回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终于,一阵浑厚的钟声从承天门的高楼传来,唤醒了沉眠中的帝都。
晨光照亮了初雪,那么无情而明亮,仿佛所有暗夜里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将在这黎明残酷地融化。
杜清昼脸色惨白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拉开门,风雪灌进他的衣襟,冰凉刺骨。
他仿佛看到,此刻,尚书省都堂外挤满了前来应试的学生,阶下一片麻衣如雪。大家带着热饭与木炭,前去参加那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考试,而这些踌躇满志而稚嫩的面孔中……
没有他和裴昀。
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杜清昼站在雪地里,甚至麻木得感觉不到寒冷。十年寒窗的情形从眼前浮过,如今不仅他无法参加考试,也连累了裴昀……泪水汹涌滚落时,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雪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由小而大,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裴昀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东西我拿到了!”
杜清昼用力睁大眼,为了确定那不是幻觉,他回头看了身边的李未闻一眼。
只见李未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人生与人生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你总会为一些梦而年少轻狂,总会为一些愿望奋不顾身,总会为一些美好心甘情愿,总会为一些人红了眼眶。
裴昀的头发上、肩上都是落雪,就像是个滑稽的雪人,他从怀里掏出风丝递给李八郎。那原本是雪白的蚕丝,不知为何染得鲜红,别有一种艳色惊心。
“你受伤了!”李未闻惊呼一声。
这时他们才看见,裴昀的右臂上鲜血淋漓,他仍然笑嘻嘻地:“胳膊中了一箭,没事,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