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榴初绽(46)
妙辞顿了下,继续问:“今晚院里的下人呢?怎么没见他们的影儿。”
席憬迈步出屋,“他们睡得早。好了,歇息吧。”
院里黑灯瞎火,天上却可谓热闹。雷雨不绝,仿佛不把人的良心劈开炙烤就不肯罢休。
席憬踅进书房,撮起半截蜡烛,提着银釭,在书桌旁落座。
只要推开假墙,穿过一条黑暗的甬.道,就能在尽头遇见无数个妹妹。她的枯黄头发、某年某月掉的乳牙、宣纸上的歪扭字……
无数个她的碎片,静静躺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大大方方任他随意看。
席憬盯着假墙,不明白在教养妹妹的过程中,具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他的心情忽而高涨,忽而跌入谷底。
他抬手捂住胸口,心里像有一万只秋蝉在嗡嗡乱叫。袖摆扫过案几,带掉一个轻飘飘的物件。
地上落着一张刻有“心想事成”四个字的券契。券契背面写有一行隽秀小楷:“生辰吉乐,福禄毕至。”
小楷底下,是一排故作稚嫩的字迹,“猜猜我是谁?热心提示:哥哥开门,我是□□。请你填空。”
席憬忽地笑出声,可笑容漾在脸上后,眼里的苦意便愈发明显。
每年过生辰,兄妹俩都会给彼此送一张心想事成券契,集齐十张能够提出一个心愿,让对方无条件满足。
过了今夜,席憬便是二十又四了。至今时,刚好把券契凑够十张整,到了兑换心愿的时候。
他想攒攒,因为暂时没有一个强烈到让妹妹必须满足他的心愿。
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他的心愿是——
和妙辞永远不分开,不离心,不渐行渐远。
席憬将券契收好,心不乱了,可脑里仍在思考。
妙辞身子的异样会跟共感有关系吗?
总是想再看一看她。席憬悄悄溜到她的卧寝前,从窗外朝屋里望。窗纱里黑咕隆咚的,可席憬知道,妙辞不曾睡着。
幸喜他跟木偶娃娃共感,所以能清晰听见她的声音。
“娃娃妹妹,你知道谈情说爱是什么滋味吗?”
妙辞把脑袋枕在胳膊上,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地说:“宴上和玉清,帘清聊了会儿,得知原来她俩都在跟各自的情郎谈得热火朝天!俩人调侃我是‘万年铁树不开花’……”
她把娃娃摁在胸膛,“要不要问问哥哥……还是不了,哥哥是棵千万年的老铁树,别说谈情说爱,他根本不待见任何外人!就连你,一个没心跳的小玩具,也是央他好久,他才同意你留下呢。”
她的呼吸声渐趋平稳,“爱一个人,到底是何种滋味。”
最后一句话,朦朦胧胧的,可席憬听见了。
“等从哥哥身边逃走再说。”
果然,今夜他的疯狂行径到底还是吓到她了。别说是她,就连他自个儿都被那种不顾一切的疯劲惊得不可置信。
席憬退到廊下,神情端凝。
忽有一道身影在夜里飘了飘。慢慢的,那身影不再晃动,窝在复廊的漏窗后,一双锋利的眼睛紧盯席憬。
席憬渐渐看清了,漏窗后面是他的母亲万夫人。
母亲偷窥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这竟是他心里最强烈的想法。
隔着一层厚重的雨幕,席憬看不清万夫人的神情,万夫人却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本是来这里给他庆生,临近小院,却被侍卫死死拦住。万夫人端起贵妇架子,好容易才挤到院里,谁知才刚凑近,竟瞥见惊骇世俗的一幕!
妙辞的袴裤褪到脚弯,两条细白的腿在半空晃,中间夹着一个脑袋。
姑娘止不住的哭声,渣斗里的手帕,废掉的褥子,种种迹象都指向万夫人最怕的那件事——不伦!
席家祖宗有夺臣妻的、有姑侄叔嫂交好的、有甥舅异辈婚的……代代不伦,到了席憬这辈,竟是兄妹僭越!
莫非这就是报应,世代都要经受世人的白眼唾弃,活在悖离纲常的世情里!
万夫人扶着被雨渍湿的墙,心里喘不上气。
镇t国公席凭安踱到万夫人身旁,“小孩子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你我何必多管。”
他揾帕,擦拭万夫人冒汗的额角,却被她推开。
“你总是如此,不管不问,歹事都让我做,自个儿倒爱充当马后炮,当过时的烂好人。”在她冷酷的话语背后,是一个女人积攒多年的缠绵的怨恨。
“你们说我是恶人,可只有我明白,一个女人被扣上‘不伦’的脏帽后,要过得有多低微谨慎,才能避开一些莫须有的非议。”万夫人面色阴冷,“为了‘爱’,不顾世俗的看法,硬要逾越,结果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席凭安眼神讶异,“吉贞,你是在后悔与我成婚吗?”
万吉贞,当年那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如今居然在否定她曾经视若珍宝的‘爱’。
席凭安摁住她的肩膀,清瘦的眉轰然颤动,“孩子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怎能因孩子而否认你我曾为相爱做出的努力!”
万夫人拍掉他的手,脸部肌肉分毫未动。
“舅舅,爱是最无用的东西!到了半只脚都已踏进棺材的年纪,就不要整天把‘爱’挂在嘴边了!数数府里的进账,想想孩子的婚事,算算明年清明要给谁祭坟,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席凭安勾起一抹绝望的笑,“你说得对,外甥女。我们只剩一地鸡毛。”
在万夫人走远前,席凭安蓦地出声:“倘若孩子当真要逾越,我必然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不要小瞧女人的决心。”万夫人冷哼,“义母到底还占个‘母’字,母亲天然比父兄更得女儿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