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06)
这人正在吹埙。
曲调悲凄幽深,绵绵不绝。
在苍茫天地间,响彻人间与黄泉。
陆衍真呆了半晌,忽然尖叫道:“是陆双楼,是那个野种!”
他抓着陆夫人的衣裳,“娘,杀了他!杀了他……不,他是不是来杀我们的?娘,我不想死……”
他开始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
小时候他爹让他习武射箭读书写字,他不肯。他爹请了老师来,他只要向娘亲撒娇,就可以不去上课。他不止不上课,还要捉弄老师,拿老师取乐。
他一片浆糊似的脑子里忽然有了“后悔”二字。
“娘不会让你死,娘一定会保护你。”陆夫人说着没底气的话,直至今日才醒悟过来她们母子两人与陆双楼在武力上的差距。
从前有丈夫和家族撑腰,有仆丛环绕拱卫,什么也不怕。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开始怕了。
她站直了张开双臂,拦在陆衍真面前,“陆双楼!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一切都是我做的孽,你放过真儿!”
然而陆双楼仿若未闻,只顾吹埙。
年幼时,他娘常常吹给他听,也教他吹,以此渡过每一个或饥饿或寒冷的时刻。
他已多年未碰这只骨埙,如今到了结的时候,忽然想起来。
一碰,便吹出了那支最熟悉的曲子。
陆夫人喊了几遍,对方都恍若未闻。
她惊惧之下,反倒生出一股疯狂的气劲。她把陆衍真推到车厢里,自己牵起缰绳,驾着马车碾过车夫半身,跑动起来。
只要到至诚寺就好,只要到至诚寺就好。她念叨着她唯一的希望。
陆双楼仍未停下,手指在埙孔间跃动,吹出的埙声如泣如诉。
太阳飞快地被大地吞没,除了天边这一抹血红,万物皆如被泼了墨。
他静静地坐着,仿佛与山石、大地连在了一起。
向下,再向下,是否就能融进地母的怀抱里,再看一眼他的娘亲。
一曲终了。
陆双楼放下骨埙,拿起长刀。
马车已跑过巨石,他扔了刀鞘,双手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冲下陡峭的石壁。
在太阳完全消失的刹那,他跳到车厢顶上,抡圆了手臂,向着车厢一刀劈下。
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又似乎没有。
他听不见了,仿佛变成了靠着直觉行动的动物,落在厢板上。
驾车的人已成为尸体。
他一刀挥断车帘。
车厢里的人蜷缩在角落,漆黑一团,他根本看不清是谁。
但他知道那是他的仇人,只要杀了这个人,他就能彻底为他娘报仇了。
他就可以,去见他的娘亲。
“双楼!”
突然,他脑子里响起石破天惊的一声喊。
仿佛三魂七魄归位,陆双楼眨了眨眼,拔出捅在陆衍真胸口的长刀。
马车已然崩毁,他站在一片狼藉和两具尸体中央,与贺今行对视。
丈宽的距离,仿若银河。
但他听见了大雪降落的声音,与心跳有很大的差别。
而后在某一朵雪花惊醒时,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股悸动。
贺今行知道自己是来迟了。
半晌,他才苦涩地张口:“三司结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拿自己做陪葬?人生那么长,放下过往恩怨,好好读书,明年春闱过后,调个远任,至此忘了从前,不好吗?”
“我……”陆双楼丢了刀,口中讷讷。
从前他惯会与人说道,奉承也好讥嗤也罢,都是张口就来。
此刻在风雪里,他仍然戴着那支木簪,素衣却浸了血。他面对贺今行,一时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五匹马穿过雪幕,行到两人近前。
其中一人说:“陆双楼,与我们走一趟罢。”
马背上的人皆着劲装戴斗笠,腰间挎刀,刀鞘上暗金色的铭文微微发亮。
是漆吾卫。
贺今行心下一惊,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漆吾卫出现的原因,以及有没有能让陆双楼留下来的方法。
却见陆双楼跳下车板,走向漆吾卫的队列。
显然他也知道来者身份,知道反抗无用、只能顺从。
一名漆吾卫把他拉上马,临走前他回头笑了下。
贺今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同窗,回去吧。”
第047章 四十四
“不。”
贺今行低声说给自己听。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也顶着大雪催马回头。
临近平定门,却见路边野亭里有一簇火光。有人在亭子里架了火堆,待他再往前些能看清人时,对方也向他抬手示意。
他牵着马上去,把马儿套在亭柱上,一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临近年关,事事敏感,又有漆吾卫出手,我闲着无事,就跟来看看。”
亭子里铺了张虎皮,嬴淳懿席地盘坐。肩上披了件大氅,因坐着的缘故,衣摆层叠地堆在毛皮上,看着暖和得紧。
他四指并掌指了指专门留出来的另一半虎皮。
“我马上要回城,就不坐了。”贺今行半蹲下来,伸手烤火。
片刻后摸了串冰糖葫芦递给对方。
嬴淳懿接了,撕了油纸,嘎嘣两下吞了一颗果子,“携香做的?”
贺今行点点头。
“中秋宴时,我打算把她送到太后宫里去,她只说再等等。”嬴淳懿拿起温在火堆旁的酒壶,喝了一口,“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你要回来。”
言下之意乃是:我竟不如一个奴婢先知道消息。
“不好特地给你传信。你什么时候计较过这些?”贺今行微微笑道,把手稍稍烤暖了些,便直起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