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424)
张厌深大为感动,把下辈子的毅力与好脾气都提前挪过来,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把这帮混小子训得服帖。让他们至少在明面上尊师长友同窗,认真听讲好好完成课业。
“我在文华殿教了两年,然后请辞。”张厌深寥寥数语便结束了这段经历。
“为什么?”裴明悯下意识问,“先生博学而包容,教导学生各因其材,在明悯看来,是天生的师者。”
如果不辞,今日堂上朱紫,未必没有张氏一席。
“你所认识的是现在的我,与年轻时的我并不相同。”张厌深淡淡地微笑,嘴角叠起的纹路里充满无限的遗憾。
“我之所以请辞,是因为我发现,在皇子们聪颖能干的表象之下,大皇子狭隘,二皇子好斗,六皇子隐戾,而他们卓绝的天赋不仅没能压制他们的劣性,反助长其肆意妄为。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改变他们,我是个不合格的老师,我辜负了先帝的期望,自然无颜再做皇子师。”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不会就此离开文华殿。但年轻的时候,总有太多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明知自己走后不会再有人在学堂上压制这些孩子,但当他发现自己一直被学生欺骗,且学生对此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一下子敲了个稀巴烂,再也无法忍受,片刻都不愿再待下去。
为人师表,循循善诱,他做得确实不够。
裴明悯听出其中饱含的种种忧郁情绪,不禁想要安慰对方,“先生。”
“都是往事,只剩这一点唏嘘而已。”张厌深反过来用眼神安抚他,然后灵光一闪似的说:“今日荟芳馆重开,你我不如前往一观。”
江南水患期间,为鼓励国子监士子说服家族捐献赈灾银款,忠义侯许诺在未来三年重开荟芳馆供他们览阅藏书、观赏珍玩,并于馆内为他们立碑著传。
这是当时远在江南的忠义侯托谢灵意之口向国子监诸生转达的意思,裴明悯与晏尘水怀着同样的目的在国子监与谢灵意撞上,亲耳所听。
裴明悯噤声,起身叠掌相请。
两人乘坐他来时坐的马车回去,从安定门入城,直奔荟芳馆。
荟芳馆在内城西南角,这一带皇家别院世家宅邸众多,很少有平民百姓从此经过,今日也是如此。
然而离目的地越近,马车行得越慢。裴明悯看到街道上有众多年轻士子,因风急雪重,都打着伞,各式各样的披风底下露出一截国子监生统一的襕衫下摆,说明他们此时的身份相同。
他的马车上烙有裴氏的家徽,已经有人看过来,因此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道:“学生听说,忠义侯还特地请了云时先生坐镇荟芳馆。”
张厌深颔首道:“青川路云时,先儒传人,经学大家,正适合做荟芳馆的一面招牌。”
裴明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就是不知侯爷是怎么请动的。”
“云时这一生别无所好,唯嗜书而已。他愿意为明辨楼的藏书进小西山做先生,自然也能为荟芳馆的藏书应忠义侯所请。”
张厌深与路云时打过好几年交道,后者是再纯粹不过的人。若是路云时看完了荟芳馆里的书,转头就去萃英阁,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
“云时先生旷达如许。”裴明悯也跟着点头笑道。却听车厢外壁忽然被敲了敲,他掀帘看去,马背上的少年压着身子,也趁机扫了一眼车厢里。
“要不要去我家?”却是秦幼合。
这人定亲之后,就好似失踪了一般。不过裴明悯与对方也并不是能时常走动的关系,近来又忙,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回头问过张厌深,便吩咐车夫跟着对方走。
裴家在这片也有宅子,但相对于荟芳馆的位置,就不如秦家的别院好。
到了地方,张厌深下马车的时候,秦幼合拱手叫了一句:“张先生。”
老人回以温和的笑,然后被小心地引进宅院登上高楼,最顶层四面皆能开窗。其中两面,都能看到荟芳馆的大门。
而一片窗下的窄榻上,屈膝横躺着个少年人。听见声儿,拿起放在怀中的酒壶向楼梯口一送,然后收回到自己头脸上方,手腕一倾,便张口接酒。
可惜位置没对准,上好的烧酒直接淋到了他鼻子上。
秦幼合正好看到这一幕,惊吓地跑过去,一边把人拉起来,一边快速地小声说:“莲子,人来了,你别喝了!快起来。”
“嗯?”顾莲子随手扔了壶,挺腰而起,按着太阳穴看向来人。
裴明悯与他照了个正面,今日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惊讶道:“顾兄?怎么没到底下去?”
“不是有谢灵意么。”顾莲子瞬间清醒,屋里一直备着盆水,他掬水泼脸,洗去满脸的酒液与疲惫,“这种场合,翰林院编修,比我这个一事无成的边将之子,更合适。”
从楼上看下去,荟芳馆大门前张旗结彩,十分隆重。
忠义侯尚未到,在现场主持的是一名着青袍的年轻人。裴明悯认得,正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谢灵意。
顾莲子嗤了一声,收回视线,恰与最后上来的张厌深四目相对,“……张,先生。”
他计划里只有裴明悯。他肩膀动了动,僵硬得好似刚刚被压麻了一般,最终举起来做了个拱手礼。
张厌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柔和无比,“年轻人,嗜酒伤你身。不如骑马射箭,在怀王山下,秋石围场,平定门外,至诚寺前,都能容你驰骋。”
顾莲子闻言愣住,心底却电转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