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217)
他将昏迷的本空关进了柴房,又告诫众僧人不可送饭、不可探望。
中元之后,北地明显凉了下来,昼夜温差也大。
本空只穿了件宽大单薄的僧袍,又伤了筋动了骨,在稻草上捱了大半个月,出气多进气少,有些大限将至的意思。
子时一过,最难熬的寒夜到来。
和此前的黑夜一样,难捱的疼痛混杂着寒冷,刀子般割肉刮筋,将他一寸一寸凌迟,一点一点变成一具森森骨架。
但是和此前的黑夜不一样的是,本空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些力气,双臂环抱住自己以保温。
他闭上双眼,阵阵光怪陆离的残影却又不受控地飞上眼前,安养院、禅寺、芋头、月亮……还有一个人和一个吻。
本空很快明白了。
这是回光返照,不出意外,自己的死期应该就在今夜。
就在本空了然闭眼,准备接受命运之际,一丝亮光射穿了他的眼皮。
——柴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那个曾慷慨接受自己亲吻的少年,就站在融融月色下,站在自己的眼前。
“本无……”本空适应了眼前的光明,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是你……”
是你,只是你。
本空笑了,翕动着干裂的双唇,无声地吐出了一个字。
“求”。
被关的这些日子,虽然妙成下了不准探看的死命令,但慈悲为怀的大和尚还是于某个深夜,悄悄来过一次柴房。
本空当时痛得不省人事,眼睛睁开一条缝,恍惚中看到曾经救下自己一命的大和尚在草垛旁放了包干粮。
他也依稀听见妙成师父说了些人生在世苦啊痛啊的话语,含糊隐晦,但最后一句却很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那三个字,叫做“求不得”。
可他今夜求到了。
本空挣扎着想起身,想拥住来人,无奈力有不逮,牵到伤口不说,胸中也是一热,一股血沫涌进嘴巴,呛了出来,尽数滴落在僧袍上。与此同时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
“你别动。”本无连忙扶他躺好。
望着本空大口喘气,眼神逐渐涣散的模样,本无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草垛边捡了柴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他把流血的手腕送到本空唇边。
……
妙成师父那句“生死有命,且看运数”,像是对本空的箴言——寺中上下都以为小沙弥熬不过这一劫,连后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一个月后,本空硬是撑起身子,从柴房中走了出来。
经此一难的本空比之前更瘦也更沉默,在妙成的授意下,依旧干着他的洒扫粗活。
众僧虽然不言语,但总觉得小沙弥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眼睛,好像是眼睛。
本空此前是黑色瞳仁,经此一役,眼瞳竟然变成了……和本无一样的绿色,看谁都是一副幽幽深深的模样,像是黯夜之中冷不防发出的暗箭。
有感觉到诡异的僧人私下里同妙成说了此事,妙成捂了捂脸作沉思状,接着背过身去,只怪对方多心。他说本无也是绿眸,出家之人不可妄言。
僧人急了,解释说本无的绿眸是天生的,寺中上下皆知;但本空不同,怀疑本空是染了疫病,又或被鬼怪上了身,于明月禅寺而言是个隐患,不如寻个理由把人赶出去了事。
战乱年代,一个小沙弥出了寺,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都是问题。妙成斥责对方一句,道是出家之人怎可无故害人性命?
然而妙成也在偶尔对上本空那对绿眸的时候,会双手合十说上一句“诸行无常,无常固苦,佛家苦谛,曰生老病死,曰爱别离,曰怨憎会,曰求不得”。
这之后本空没见过本无——后者被妙成送去京州成立上学堂,课业繁重,再没回来过。
再一次见到那个揪他心的人是除夕节前。
学堂放了冬假,本无回到寺庙,也带来了自己考中国民zheng府出资设立的“留洋班”、即将去大洋彼岸的欧洲深造的好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眸就没从本空身上移开过。
*
紧接着季明月看到了两场激烈的qing事。
一场是本无去欧洲留学的前夜,季明月望向下方那两张同他和海哥一样的脸。
本无与本空在雪夜中、在佛像下相拥。
僧衣落地,佛珠散佚,所有的谷欠念通过抚摸和撞击,尽数燃烧。
时间向前,明月禅寺只能保全一时,很快也在军阀混战的炮火中被轰为废墟。金銮殿谁都能坐两天,可惜百姓却是白骨似沙沙似雪——妙成及寺内的僧人孩童,就这样成了滚滚历史洪流背后看不见的陪葬。
本无在欧洲深造之时颇得当地学校一位教授的青眼,彼时国民zheng府摇摇欲坠,根本无暇管他这种“留洋生”,他便趁此机会,找教授运作,留在国外谋了个教职,颇为幸运地躲过了战乱。
如此平和宁静的生活过了七八年,直到某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东方的信。
寄信人署名【连海】,信封上邮戳盖的是新一任政府的字样。
本无打开信封,才知道这小十年间的巨大变故。故人参了军,掌了权,成了颇受器重的大人物;如今力邀自己回国,出任新zheng府的要职。
夕阳残照,心旌动摇。他默然地笑了——已是“长官”的本空,第一件事,竟是写信给自己。
归国后他就留在了首都京州。
本空,不,如今已经还俗的连海,帮他在京州城里安排了一座四合院。
连海有军职,还任着警|署的高级职务,公务缠身,糟烂事不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往那座静谧的院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