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68)
被关在牢狱里的乐师不止雷海清一个,还有其他梨园弟子,狱卒们无聊时,会要求他们奏乐打发时间,很多乐师为了不受酷刑而听命。
“叫你们演奏,是奏哀乐的吗?”面对衣衫褴褛的乐师们,狱卒大声喝斥,“演奏喜庆的曲子!”
胆小些的梨园弟子双手发抖,勉强演奏起了欢快的乐曲。
狱卒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但他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人时,又露出了凶光。
那人端坐在稻草上,神色就像波澜不兴的湖水。
狱卒慢慢走了过去,站定在雷海清面前,哪怕并未拔刀,也能感受到那凌厉如刀的杀气。
“你,怎么不弹琴?”
雷海清神色平淡,甚至并没有看对方一眼:“乐为心声,此刻我心中无声。”
狱卒冷笑:“心中无声?”他一挥手,另外几个狱卒簇拥过来,只听领头的狱卒命令:“不会叫的黄莺不需要喉咙,不会舞的孔雀不需要羽毛,弹不出琴音的乐师也不需要手指。”
听到最后一句话,雷海清的脸色终于微变。
几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他擒住,按住他的双手,雷海清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只听领头的狱卒一声令下:“给我把他多余的手指卸下来!”
“啊——!”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暴虐的狱卒们放声狂笑。
“什么?”李诸霍然站起。
他得知消息,已经是雷海清受刑三日之后。李诸沉着脸大步走进监牢,狱卒们不敢拦他。
“雷海清关在哪里?”
“在……在东边第六间。”狱卒慌忙回答。
牢狱里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走到东边第六间狱房,李诸一眼就看到雷海清无知无觉地倒在潮湿的稻草上,遍体鳞伤,脸色比死人更惨白,十根手指呈诡异的姿势朝外翻卷蜷曲。
一股热血冲上头颅和眼眶,李诸看过许多残酷的刑罚,但没有哪一次,令他内心蓦然刺痛。
他们生生掰折了乐师的十根手指,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吹奏。
他想起乐师在月下吹着筚篥,久远的故乡之曲在孤独的洛阳城中响起,想起乐师低头拨亮烛火,久违的暖光在清寒的春夜点燃……
从此之后,世间再没有那样的曲调、那样的拨烛了。
“谁让你掰断他的手指的?”一拳掼在领头狱卒的脸上,力道之凶狠,将对方打得滚到墙角!
那狱卒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渗出血迹,惶恐地抬头:“长官……他……他拒不演奏……”
又一脚狠狠踢在对方身上,狱卒顿时发出惨叫。李诸发了狠,拔出刀来就要杀他!
“长官……长官饶命!”狱卒已经尿了裤子,抖索着求饶。
“凭什么你就能剥夺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只因为你有刀?”李诸将刀狠狠贴在对方的颈脖上,双眼血红,多年来堆积在胸口的怒火愤懑,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杀了你!”若不是及时赶来的呼延烈阻止,他己暴怒地手起刀落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你清醒点!你要为了一个汉人杀自己的兄弟吗?”呼延烈拦住愤怒的李诸,冲狱卒说,“滚,赶紧滚!”
死里逃生的狱卒滚爬着逃走。
惨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上,雷海清动了动,醒转过来,眼神却空洞如同被掏空了魂魄。
然后,他看见了李诸。
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神色变得悲哀而期待,像是身处绝望的人,想要看最后一眼星光。
“是你吗……”雷海清身上铁链哐当作响,受伤的十指在稻草上拖出斑驳惊心的血迹,他的眼底泛起了水光,剧烈的喘息声沉重惊心。李诸俯下身来扶住他,手竟然不稳。
对方的脸憔悴得可怕,身形也被酷刑折磨得形销骨立,但眼睛没有变,那是在残酷的地狱里仍然能望见星辰的眼睛,是十指尽折后耳畔仍然能聆听到的一缕琴音。
“这支筚篥……”雷海清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李诸伸出手,将那染血的筚篥接过来。
有毒的碧玉在黑暗中莹莹生辉。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李诸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欠谁更多:“我答应你,我会将东西交给你的同伴。”
还有什么如鲠在喉,李诸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告诉雷海清,这一瞬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会放他走。
四
接下来的几日,李诸打探清了狱中地形,拿到了牢狱钥匙,他甚至为雷海清准备好了包裹,里面装着乔装改扮的衣物与路上所需的钱。
可谁也想不到,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夜,变故陡生。
宫中灯火通明,刀剑出鞘,一名叫南蕲的梨园弟子逃逸。南蕲逃出城二十里,被呼延烈率领的军队追到,当场斩杀。在这名逃逸的梨园弟子身上,搜出了雷海清的羊角筚篥,以及……一张洛阳城防图。
原来,这才是雷海清求他转交筚篥给同伴的真正用意。
有了城防图,安禄山所有的战略部署和军事秘密都会暴露在唐军的视线中,唐军随时可以重夺洛阳。
曾经那一场酒醉,李诸醉眼朦胧地问雷海清:“恩人仇人,知己敌友,生死悲欢……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假并不重要,”看上去柔弱的乐师眸子映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少年的心,从来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