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舟渡(55)+番外
体内似乎有药性发作起来,崔缜眼前隐隐有些模糊。
“我与他少年相识,同窗数载,互为知己,也曾一同立下宏愿。”
“他是我此生挚友。”
崔缜心头剧颤,忽然有种追问些什么的冲动,一霎攥紧了拳,又强自咬牙压下。
……
卫凛清冷的嗓音在幽寂昏暗的监牢里慢慢流淌,好似尽数溶进了寒凉月色。
一坛桂花酒慢慢见了底。
他似是怅惘,又似是自嘲,“只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成为刀刃相向的仇敌?”
腹内痛意翻腾,崔缜渐渐支撑不住,脊背佝偻下去,只觉就要失去意识,终究没压住心头的那分不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卫凛手腕,颤着声追问:“后来呢?”
后来你们可有和好,可有失约?
“后来……”垂眸看了眼彼此碗中的桂花酒,良久,卫凛低声道,“虽与当初所言不甚相同,但也算……不曾失约。”
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不曾失约”几个字,崔缜忽而释然。这便好。
腕上的力道蓦地一松,整座牢室重归于寂静,只有卫凛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身子有些发僵,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大抵是坐得久了,全身骨骼都发出艰涩的咯吱声。
转过长廊,长廷早已候在门外,见他露面,看了眼廊道深处,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心道:“主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什么时候送人走?那药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不急,等到明晚。”
“是。”
走出诏狱,外面又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浩大而静谧。
卫凛斥退了长廷和一众暗卫,一个人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氅上很快落满一层薄雪。
雪花片片轻薄,却如有千钧,压得他脊背微弯,胸腔窒闷。
经此一别,今生再无相见之日。隔着两家人、几十条命的血仇,从前种种,情谊断尽。
今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知走了多久,卫凛沉默着迈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听清了那道声音,他蓦地一僵,身形霎时凝固。
来人是徐太傅。
徐太傅没有让仆役搀扶,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卫凛心头一沉,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徐太傅抬头,艰涩问道:“卫大人,可否容老朽见一眼崔家大郎?”
卫凛沉默。
徐太傅身形微微晃了下。
他隐隐有了预感,一把抓住卫凛的衣袖,颤着声问:“他,他可还好?”
卫凛喉结滚了滚,尽力将声音放得漠然,“死了。”
徐太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追问:“什么?”
“天气冷寒,受了刑,没能熬过去。”卫凛平静地看着远处,声音无波无澜。
“一派胡言!”徐太傅厉声怒喝,苍老的双眼含怒瞪向卫凛,胸口急剧地起伏,抓着卫凛衣袖的干瘪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你们这些锦衣卫的下作手段,当我不知么?!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放过他,是也不是?!”
卫凛不答。
徐太傅怒盯了他半晌,猛地松开手,转身趔趄着扑向府衙大门,竟似乎是要强闯进去。
卫凛眸色一沉,冷声喝令:“拦住他。”
缇骑得令,立马伸臂拦上前,跟随太傅而来的家仆也急忙追上来,小心地拉住他衣袖,想要劝他离开。
徐太傅一时挣脱不开,转而指着卫凛面门怒骂:“你甘为皇帝鹰犬,不经公堂妄断生死,草菅人命,如尔这般小人,岂会有好下场?!来日必将六亲寡绝,短折而亡!死后亦将受万人唾骂,不得安寝,又有何颜面见你爹娘先祖!”
卫凛一言不发,听着他怒喝咒骂,神色难辨。
自从他走上这条路,早已听过无数骂名,却无一次像今日这般剜心刻骨。十年前,父亲要他坚守本心,做个君子,先生为他赐字“澄冰”,要他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可他终究是辜负师恩,愧对爹娘。
曾经光风霁月的卫家二郎,如今变成这般凶煞罗刹,两手血污,一身孽债。
曾经疼他如亲子的先生,如今字字句句咒他不得好死,甚至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
十年飘零,师不师,友不友。
入耳的每个字都仿佛化作一把钝刀,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扎一下就剜掉一片血肉,一刀又一刀地将他凌迟干净。
明明可以轻松离开此地,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自虐一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干、肉剔净,胸腔里空荡荡一片荒芜,好似这般才算痛快。
太傅越骂越怒,开始历数他身为锦衣卫的诸般恶行,跟随而来的家仆听得心惊胆战,拉住太傅的胳膊,焦急地劝阻他快停下。
太傅却一把推开家仆,转身扑向府衙外值守的缇骑,抽出那腰间的佩刀便踉踉跄跄地向卫凛冲来。
他高高举刀,嘶声怒吼:“我杀了你——”
他虽然不通武艺,但这一刀里倾注了满腔决绝和恨意,刀风竟甚为凌厉,杀意凛然。
值守的缇骑起先并未对他太过防备,此时竟是追赶不及,眼见着那刀直冲卫凛面门而去,顿时惊惶失声:“殿帅!!”
寒光一闪,满是杀意的长刀就要落下,那一瞬,卫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就这样了结,也好。
这身恶人皮穿得太久,他早已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
只是不待那长刀劈下,他忽觉手心一暖,有人一把拽住他向后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