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动不动,眸中映着少女发髻上精致耀目的珠钗,轻轻点头。
“这不挺好闻的吗?你呀,别胡思乱想。”
少女不甚在意地轻笑一声,又提醒道,“不过阴煞之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别人面前万不可提及——尤其是小师姐和师父面前,知道么?几年前我带着你从鬼蜮裂缝中出来时,身上就沾染了些煞气,还师父拎去涅槃池中泡了三天。”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问:“涅槃池?”
“是呢,那是我们六欲仙都的净化之所。凡是沾染了煞气,亦或是即将入魔之人,都要丢进那池子洗髓濯神,脱胎换骨。”
说着,少女打了个寒颤,蹙眉抱怨道:“那滋味可不好受,我怕疼,这辈子都不想再泡第二回了。”
殷无渡不语,只是沉默地抬起指节,看向掌心。
他被压在阴山下数百年,那里鬼魅横生,阴煞之气早已深入骨髓,即便重新生长出肉躯也无法完全祛除。
与晚晚朝夕相对这些年,怎么可能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当天夜里,殷无渡一个人悄悄下了仙山。
周遭静物随着他的视角转变,晏琳琅发现,他去了相思崖下的涅槃池。
涅槃池不似别的灵泉那般白雾缭绕、仙气飘飘,其池水是罕见的赤金色,如岩浆熔融,似地涌红莲,瑰丽地嵌在山石之间。
少年眸底映着池水的金红色,片刻,他褪去靴袜,将外袍与革带朝岸边一扔。
几乎在他迈入池中的一剎那,便有黑色的焰火自他与水波接触的肌肤处窜起,如一朵巨大的黑莲,将他整个包裹在其中——
阴煞之气越浓,则焰火的颜色越深,同时沐浴之人的感受也越痛苦。
旁观记忆的晏琳琅不禁头皮发麻。
当初她不过是从阴山中带回来一丝阴煞之气,沐浴涅槃池的时候就痛得宛如针扎火烧,而在阴山中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殷无渡会有多痛,她根本无法想象!
池中少年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惨白,还未行至池中央,便痛苦地踉跄一步扑倒。
一时水花四溅,随着他身体接触池水的面积变大,黑焰也越发猖狂膨胀,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其中。
完了完了,这不得烧成焦炭?
“殷无渡!”
晏琳琅伸手去拽被黑焰吞噬的少年,可旁观者又怎么可能影响到回忆中的画面?
她半透明的手穿过黑色的焰火,连一丝水汽都不曾捞起。
好在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汹涌的黑焰中终于伸出一只湿漉漉的窄瘦手掌,啪地一声,紧紧地扣住岸边堆砌的玉石,力气大到骨节都变得煞白。
晏琳琅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颗心又被提至嗓子眼。
殷无渡无力地伏靠在池边,湿漉漉的乌发间露出半张惨白如纸的漂亮脸庞。他的呼吸明显痛苦至极,扶住圆石的手臂青筋根根突起,指甲渗血,一根根抠进石头中。
他泡了半宿。
直至冷月西斜,池边花木上凝结的冷露悄然坠落,少年方带着一身呼呼燃烧的黑色残焰,湿淋淋地爬上岸。
半人高的池沿,他爬了三四次,才艰难地翻身上岸,精疲力竭地躺在池边。
若非他极慢地眨了下眼睫,晏琳琅几乎以为他没了活气。
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殷无渡才一点一点撑身坐起,然后又花了一刻钟慢慢穿好衣物,拖着洗髓融骨后的沉重身躯缓步前行,赶在天光大亮前回到饮露宫的住处。
回忆中的少女并未发觉殷无渡的不对,只是觉得他今日看起来更倦怠些,沉默些,似乎是夜间没有睡好。
“阿渡,你今日熏的什么香?”
坐在窗边看书的少女走了神,凑过来,鼻尖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好清冽干净的气息,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少年霜白的指节手持镇纸,替她一寸寸抚平宣纸,不答反问:“好闻吗?”
“我喜欢这个味道。”
少女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握住书卷抵在额角,歪着脑袋看他,“这些日子我被狐貍们的软香熏得头疼,正想换个清淡的口味呢。阿渡,你以后都熏这种香好不好?”
晏琳琅喉间干涩。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有多残忍。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初吻
日月更迭, 冬去春来。
晏琳琅拨动浑天仪的刻度,细数无数个飞速掠过的寒夜,一共七千六百三十六次——
殷无渡在涅槃池中沐浴的次数, 横跨足有二十余年。
从一开始的黑焰滔天、痛不欲生, 到二十年后的白焰纯净, 少年的脸上只余习以为常的平静。
二十余年的坚持足以令他脱胎换骨, 涅槃重生。
少年洗濯病弱苍白,褪去阴森鬼气, 从池中站起的身躯肩宽腰窄, 肌肉线条紧实漂亮, 乌发湿淋淋贴服在矫健的身躯上,比六欲仙都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洁净俊美、挺拔贵气。
许是当局者迷, 晏琳琅曾经并未过多留意殷无渡的变化。
如今站在回忆的旁观视角,她才发现殷无渡侧首看向她时, 眼底是有光的。
有一次, 晏琳琅侧颜的影子投射在窗扇上, 身后的殷无渡悄悄侧首, 调整角度, 让他的影子去亲吻少女的鬓边。
而当晏琳琅回过头来,他又会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 假装眺望远处的风景。
那欲拒还迎的隐忍目光里, 藏着一个少年最纯净的情思。
回忆的画面继续在眼前流淌,最终定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透过殷无渡的视角, 晏琳琅看到身着束袖战袍的自己躺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 唇间溢血, 双目紧闭,周围盘旋着无数黑色的鬼煞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