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川饮马行(28)

“十二。”

“七姊。”裴十二恭敬拜礼。

伞柄点在裴十二的胸口，以示警告：“不要再同情蓝梅。若在尘埃落定之前，蓝梅的誓言被打破，我会彻底销毁裴枢。不要问我怎么跟蓝梅交代，他再无礼，也不敢跟自己的母亲发疯。”

初秋时分，凉意初显。一条热闹的早点长街上，槐叶初落。

闻寂向来起晚不起早，等他打着哈欠推开店门时，人家早点都快卖完了。他也不拘，背着手溜达，看谁家还有吃的。

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多年浸泡里古卷文物染透的墨锈味道。然而姿容却甚是年轻，看去最多二十七八，仪态也俊美潇洒，很难让人一眼看出是个老古板。

茶棚下，豆腐脑一碗甜一碗咸，热热下肚，通身舒泰。闻老板再来了两碗，打包带走，顺了俩鸡蛋肉包，回家。

从后院驾起锈迹斑斑的马车，吱吱嘎嘎地走上盘旋山路，依约能在翠枝华叶间看到精致华丽的断壁残垣。

多少年了，还未消毁在这世间，化为土灰。

于是素称奸商的闻老板早早包下这故笠国王城的山头，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挖点文物，然后将精品留下，次品转卖。

笠城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因为许多年前，正是他将笠国灭国。据闻帝徵还将笠城因此平叛之功分封给他，丝毫不管自己刚刚亡国的亲生儿子死活。后来帝徵崩殂，琼华几次易主，这笠城归属于何方，谁都说不准。闻寂看着不大在意，但也没人真敢来和闻老板抢生意。

……所以闻老板多年如一日的挖文物，也算是接收遗产的一种方式，虽然听上去非常奇葩。

马车嘎吱嘎吱地停下。闻老板晃晃悠悠地下车。马儿自觉咬住缰绳，自挂长松枝。闻老板赞许地点点头，悠哉悠哉地上山去。

斑驳陆离的雕梁画栋间，帐幔褴褛，闻老板晃过去，慢悠悠地步下台阶，总感觉这宫殿委室太大，走不到地方，刚吃的早饭就消化完了。

好在上桥下阶，穿宫入室，总算到了地方。

一池墨玉也似的方池。旁边柏枝横叶，阳光光束落在池水中，愈发显得池水幽透，游来的五色锦鲤清晰得不似凡间之物，恍若游在玉中。

古书有云：“空桑有龙。”而此处远非空桑，这一方池，却无端端让人感到，此处亦有鲁朴龙氏。

闻寂便就盘坐下身，拉长调子喊：“师弟啊———起床吃饭了———”

无人应答。

闻寂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师弟，师哥今天起的晚了些，你是饿死了吗？需要哥哥给你收尸吗？”

池水纹丝不动。

闻寂心里开始发毛。

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不至于昨晚就突然自裁了。

闻寂抿抿唇，拿起钓竿，将早餐挂于其上，晃晃悠悠地钓在池水上诱龙，语气低声下气到十分：“好师弟，师哥跟你道歉，昨天不该说饿你一天，你快出来吃饭吧。”

连鱼儿们都为香味所引，翩然游来，在缭绕的香味下团团转圈，花团锦簇。

这池水，却依旧平静无波。

闻寂再也坐不住了，扔开钓竿，一个猛子便扎入水中。

龙呢？

他四处观望，哪里还有——连鎏金锁链都已断开——什么人，竟能斩断帝徵亲手造的锁链。

忽然之间，身后水波荡起。

闻寂猛地回身，只看见一双裹挟风霜的金色眸子，可剑在腰间，终是不忍拔出。于是下一剎那，他被迎面重揍一拳，登时人事不知。

珍珠一般的水泡自池中涌出。

水面“哗啦”一声，湿淋淋地爬出一个黑衣青年，英俊的容颜上，神情冷峻。随手拿起钓竿一甩，鱼钩便咬住闻寂的腰带，瞬间提出水面，一般湿淋淋地摔在池边白玉台上。

很有钓尸的风范。

闻寂模糊地醒来，无力道：“谁给你砍断了锁链？”

黑衣青年懒得理他这死人。

闻寂又咳了两口水，死活撑起身来要捕龙，黑衣青年十分鄙视：“消停些。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闻寂抬头：“……你要死了？”

黑衣青年深深吸气，压下无名业火，冷冷不言。

闻寂叹了口气，落手搭在眉眼上：“师哥是觉得，这千儿八百年虽然囚禁你在此处，总归是为了你好。你现在非走不可，以后能活？”

黑衣青年淡淡道：“我是回故土去。”撇开头去，看向清透华绿的池上柏枝：“你从此不必再看守我这罪人，自在养老去罢。”

闻寂垂眸，默默不言。半晌，侧头笑问道：“那…还有遗产没有？”

黑衣青年冷冷呵笑一声，甩袖起身，甩闻寂一脸水珠子，转瞬化作滴溜滚落的珍珠，叮叮当当落在白玉台上。

衣袖还是被扯得死紧。

这僵尸……

他这么骂很有理由。盛稷人的寿命不过百年，闻寂得便宜老爹眷顾恩准，每年秋分来抽自己的正气补养，所以能在生死之间盘桓不去。这都快上千年了，指爪依旧如钢铁，不是僵尸是什么。

“跟我说，鲁朴氏谁来接你。”闻寂道。“你妈让我看着你，不见着真人我怎么放心。”

“………”黑衣青年无奈，仰头看去。

闻寂眨眨水色模糊的眼睛，终于看到高站在古柏枝叶中的男人。他慢慢按下柏枝，露出身形。眸子金重，眸神平静，气定如山。

这是上古而来的鲁朴氏，年龄当有万岁以上。相比之下，自己身边的这条小黑龙，实在显得太嫩太青涩。

闻寂心下难过，虽没见过，但都知道天裂之地是什么鬼地方，让他去，还活不活得？万一死了怎么整？除了他谁会在乎？谁能救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