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川饮马行(30)

不过桐花巷子的豆腐脑是真的很好吃……

所以以前，闻寂每早都会拿师父给的两文铜板，自己跑去吃一碗甜一碗咸，捂着热乎乎的肚子、背着书简笔墨跑去上学堂。

而豆腐小鬼总是低着头，小小年纪就爱冷脸，一眼也不看外头，只一心一意给他娘磨豆子。

闻寂：……

闻寂放慢脚步，故意大呼小叫，还拿草蚂蚱逗小鬼，小孩烦不胜烦，回头就喊：“娘亲！”

那时泼辣的豆腐娘还不是闻寂师娘，闻言掀开帘子出来，看到尴尬且发怵的闻寂，抿嘴儿一笑，不予理会，自转身回去。只隔帘道：“今天豆子够用了，去跟哥哥玩儿吧。”

闻寂得令，生拉硬扯豆腐小鬼出家门。拉着就跑，跑出桐花巷子，跑上春夏草木生长的山坡，教他双手握成喇叭，对山下小城大喊：“喂——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小豆腐脑——”

豆腐小鬼终于露出了生动的表情，扑上来就要揍他。

……好在最终还是告诉他：“栗子。”

“小栗子”，闻寂小大人一样拍拍小孩的脑袋，豪言壮语，“以后闻寂哥哥罩你。”

现在豆腐娘成了师娘，小豆腐脑成了师弟，闻寂很高兴，因为自己有了两个亲人。于是他把诺言升级为2.0家庭版本，在师父成亲时，又对小豆腐脑道：“以后师哥好好疼你，小豆腐脑。”

小豆腐脑：“……”

小豆腐脑这回总算有些感动，郑重喊了一声：“师哥。”

从此师哥长师哥短，叫了一辈子。

闻寂十五岁那年，正式决定把金石训诂作为自己的终身爱好。

这事师父也有责任。

师父从小嫌弃他话多聒噪，所以给他取名“多听少言”。长大后又时刻规训，致力于让他对寂静之物产生兴趣，为的是让他养神修行，以求长生。

因为一家四个人，就他是个春秋百载的凡人。

……其实吧，闻寂原本也没觉得怎样。

他甚至觉得，自己离世的时刻，一家人都还能齐齐整整地围在身边，这一世很圆满。

但是问题还是出在师父身上。十八岁那年秋天，师父在春秋铸剑池失足跌下，溺水而亡。师娘送棺时一头碰死了。

………事情很突然。

世上圆圆满满的一家人，突然就只剩下他和小栗子对影茕茕。

闻寂突然成了真大哥了。

他呼噜呼噜小鬼的头发，满作不在乎：“没事啊，不怕，这还有师哥在呢，师哥早晚陪着你。”

小鬼只是沉默地红了眼圈，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即便此时此刻，依旧身姿笔直，卓然不屈，不曾为任何苦难打倒。一如桐柏学堂夫子的赞许：“文坚武粹，铮铮凛凛，帝王材也。”

闻寂心中很为师弟感到骄傲。

可惜现在想想，夫子当年真是作孽。

在春秋铸剑池淋透寒雨，加上心神大伤，闻老板撑回家后，便高烧不醒。

不知昏睡多久，似在梦里，又见笠回家来，默默地忙前忙后地照看他。

反正这会子在梦里，昏昏沉沉的闻老板也不怕他造反，便就问他：“哎…你怎的又回来啦…”

笠正端着热腾腾的药碗，抓添佐药，闻言，回身望望，晓得还是胡话，便不再搭理。

过一会，闻老板糊里糊涂地自言自语：“…这一千年，你是不是一直恨我。是啦，你当然得恨我。”

笠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端了调好的汤药，回身去给碎嘴老妈子灌。

闻寂却是死活拖不起来，一个劲地嚷不喝不喝。这就很不识好歹了。

照着娘亲当年的作法，笠直接给他兜头两下子，闻寂老实了。歪在枕上，能咽下去了。

笠就坐在一旁守着。

秋雨潇瑟，山间池水泓峥。

一千年里，闻寂一天不曾停歇，到点来送衣食。也不是没病痛过，总也是不放心别人知道他的所在，所以再怎样也要勉强而来。

世间斩不断的枷锁最沉重，最难缠。

笠很想再给此人狠揍两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再次死死牵绊住他的步伐，终致一败涂地。

“闻寂。”他沉沉道，“你早该死了一千年了。现在杀了你，你一辈子也值了。”

热爱嘴贱作死的闻老板，终于被扼住了咽喉，即将上路。

便宜老爹崇尚自由，对琼华诸氏族无所拘束，这事谁都清楚。

所以自空桑常萤开始，诸侯方国开始逐一出现。起初，还很有偷偷摸摸的自觉，晓得要打“族长”、“家主”、“庄主”等幌子。后来愈发明目张胆，一个个直接建章立制，称君称王。

而帝徵不屑一顾。

但几位忠心老臣坐不住了。开始冒着惹怒帝徵的风险，私下寻找二十年前被茘妃带走的帝子笠，好劝诫他取帝位，正天下。

闻寂不知道知不知道。

但他觉得闻寂不知道。不然，闻寂不可能当天还在乐呵地卖豆腐脑，肯定一早带他搬家了。

闻寂酷爱在铸剑后錾名，还很讲义气，但凡为他淬水后的剑，一并会刻上他的名字。

但为真龙之气淬炼的剑，岂是凡剑可比。

很快，老臣们便发现了端倪，追查线索到了他们家中。

秋日午后，山色明净。闻寂正在一个个数上午赚的铜板，他则习以为常地在叮当声和赞叹声中午睡。

响了一路银铃声的六驷马车停在了桐花巷子里。

他睁开了灿金色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见春华夫人。诚然母亲早已不把此人当做敌人，但见面时，总有许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