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川饮马行(58)
玄鸟乌衣笑道:“你要不来,我还自在些。”
舒蝶祈笑:“我不去看好你,陛下不找我的事?你祈哥命也很苦的,稍微互相体谅一下好不好?”
玄鸟乌衣笑而转马,打马而去。东衡直恨不能跟他而去,待要再拦,已被舒蝶祈笑着按住:“太守不可再追了。不要碍事,上一个碍事的,已经被关起来了。”
“上一个?”东衡讶异回首。
舒蝶祈忍笑吓唬道:“不然您当尊上为何沉睡不醒,他是去轮班看守,困得不行了。”
东衡无语:“你吓唬小孩吗!”
舒蝶祈哈哈大笑。
那年东衡实在太年轻,不过二十六岁。对舒蝶祈而言,确然是个弟弟。这些他同玄鸟乌衣的孩子气的事,终焉在舒蝶祈那已经一五一十听说了,也很是无奈。
于是见到东衡,开门见山道:“多谢太守眷顾小徒。关于玄鸟乌衣,有许多话我们不便制言。但太守可以放心,无论那一位希望他如何,我保他生死,还是有万全把握能做到的。”
东衡面上作烧。
终焉笑:“由他去罢。他自小慎重,不思虑万全,不会随意选择。他要做什么,我一直很放心。有我担保,太守不必轻举妄动,安心养病便好。等他来年回来,看到太守身体爽朗、精神昂扬,自然会心情更好。”
东衡镇定喝茶,半个字都言语不出,全做无事,道:“玄鸟乌衣的事,本身便与我全无关系。我自然不会在意。为他殚精竭虑、护他周全,定然是师父的事罢。”
终焉笑:“哦?你和他倒是真有些像,一样爱求我护住。”小时候,跪下磕头,求我护住他的妈妈,他自己的生死全然不在意。现在大了,你却求我护住他的生死。
听闻这般对玄鸟乌衣的隐约轻蔑语气,再见他对舒蝶祈的宽纵溺爱,东衡心下很是不痛快:“我若是有尊上的本事,大荒他去不成。”
终焉笑得不行。舒蝶祈咳了两声,强忍住笑。
东衡心下恻然,这世上竟无一人全心为他。半晌,默而起身道:“尊上在府中休养便是。玄鸟乌衣的生死,尊上便是说护,我也不放心交予他人。”话音未落,已是怫然转袖出门去了。
终焉只笑。看他远去了,方才笑问舒蝶祈:“你猜,接下来会去求谁?”
“他爸。”舒蝶祈不假思索。
终焉笑而摇头。
燕川之色,青碧秀丽。
此地名胜,便是昔年易赟将军在谡谡长松壑中的陵墓,与陵前青杏碑文。碑文是陪陵中的赤纁将军生前所撰:
【杏唯落矣,子方成青,
夔鼓千里,振正军精,
琮铮白骨,松壑遗声,
春秋永诵,慕颂折风。】
杏子黄熟,落在碑上地下。玄鸟乌衣一一择去,按照母亲的嘱托,安置香炉瓜果等祭物,再于陵墓前跪下,为两人逐一磕三个头。
母亲还说,还要去北正秦皂府中拜会。秦北正脾气火爆,你要与他缓缓细细自己的身世,对他替妈妈道一句当年的谢谢。
可惜而今身份在这,去不成了。
身后枯枝落叶轻响。
玄鸟乌衣起身,静静跪好,没什么反应。在这里,他的心也静了。易赟一生所求,是天下法正,为此领兵而起、反抗阴君,最终皮为夔鼓,死而无憾。
“我的一生所念...”
玄鸟乌衣苦笑,轻声喃喃道,“叔叔,玄鸟乌衣一身微不足道,父亲为了琼华安宁,弃我母子于帝无。你生前不曾得知。秦北正却为此与父亲断席绝交。你若在世,你会站在王寿延龄一边么?这可是,大义啊!”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
玄鸟乌衣低头笑了两声,悲哀道:“我从小,不觉得大义有好处。我只是想,妈妈好。可她却...虽然口口声声恨父亲,她心里还是念着你们呢。还叫我来看看你们。”
“这些年,所幸陛下对她算得上不错,对我也算得上不曾亏待。不说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单论这情分,我又该如何选择?”
“您知道吗?”
“我是谁?”
“......”
玄鸟乌衣自嘲道:“我是玄鸟乌衣。他们叫我‘袨袀’,而我是玄鸟乌衣。”
“我只有妈妈,没有父亲。”
“我这回去桃川,第一次见到王寿延龄...他老了,头发都白了一半。人们都说,是郦夫人去世,他才白了头发,不是因为他老了。可是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我知道他老了。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至于帝无...”
“说实话叔叔,我讨厌他。我也讨厌凤翎丹羽。如果不是他二人扯绊不清,他不会一怒之下,想找巢嘉氏最好看的美人充入宫中,以为代替。”
“就为这么荒唐的理由...”
“叔叔,人人都说你是天下最崇尚公正的人..”
“那么我这一生,又有何辜...以致到得如此地步!”
玄鸟乌衣这么说着,咬紧牙齿,眼圈煞得通红,却仍是一滴泪都不肯落。他只是看着柔和而已,其实心性比谁都倔强...
燕川的杏林不比禹杏长久,秋深冬初,已然落叶翩飞,近似寒山。
禹杏的太守矗立在玄鸟乌衣身后的远方,良久,方唤:“燕衣。”
玄鸟乌衣有些无奈且无语——怎还擅自给人更名改姓了?
东衡缓缓道:“你可以,管我叫‘爹’。”
......
......
落叶簌簌,天地间,是真的好寂静啊。玄鸟乌衣扶额想。我是真醉了。其一,东衡不可能离开禹杏追来燕川。其二,他有这么损色欠揍么?于是玄鸟乌衣直接倒身去睡,却被抢上来的东衡一把扶住:“玄鸟乌衣!你!怎的又喝了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