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49)
“你们一定是想说,谢氏勾结胡人,德不配位吧?”
韶音回眸看向王沣,提前堵了他的话,“童谣若能为信,还要刑名做什么?律博士,你说是也不是?哼!大晋能有今日,谢氏、王氏、庾氏、郗氏……咱们各家都有份,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你们算得清么!”
“风物长宜放眼量,诸位,江左初定,中原故土未收,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
韶音走得有些腿酸,扶着凸起的小腹,重新坐回上座,打量一会儿各人的脸色,淡淡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今日造次,皆因我从前过于宽纵,若是不加惩罚,你们必定不会长记性!来人,给我将煽动谋逆的贼子庾悦斩了!”
“诺!”
庞遇应声挥刀,还不待庾悦再说什么,也不待旁人为他分辩——庾悦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了家,腔子里的热血溅了顾衡荪和王沣一脸。
韶音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厉声道:“拔刀!”
“唰”地一声,堂下甲兵抽刃之声合成一道摧心摧肝的锐啸,韶音笑道:“方才你们不都叫嚷着要以身殉国么?现在,本夫人就给你们这个机会!刀刃就在那里,你们撞吧!今日谁死在这里,我敬你是条汉子,必定为你请封,极尽哀荣——你们怎么还不撞?”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堂上这些人的血性本就十分有限,方才那股慷慨激昂的劲头一过,再目睹一回庾悦之死,胆气早去了一大半,维持站立已属不易,哪里还有撞刃的力气。
韶音存心羞辱他们,命阿筠拿上名册挨个点名,每点一人都要问一句:“汝偷生乎?”
待到全部问过,阿筠已经口干舌燥,而堂上济济衣冠,竟都无一例外地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好死不如赖活着,茍且偷生,他们最是擅长不过。
韶音不由哂笑:“留诸君在朝中也算是屈才了,若是派尔等带兵打仗,定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那王沣倒是能屈能伸,老脸一垮,当即哭了起来:“夫人仁慈英断,句句坦诚,实令我等愧疚,悔不该听信奸人挑唆,险些酿成大祸啊!……”
庾悦刚死就成了奸人,可见好死的确不如赖活。
王沣五体投地请罪,效仿者众。
要脸的只是跪下,沉默不语,不要脸的竞相嚎哭,攀比谁的嗓门更大。
“欸”,韶音语调上扬,莞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此事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哭声戛然而止。
“夫人英明啊!”
“多谢夫人!”
……
很快,堂上又掀起了第二波哭声,这回的声音比第一波又洪亮了不少,一听便是心里有底、胆气雄壮之音。
韶音恨得牙痒痒,咬着牙,又清脆地补了一句“不过”。
“不过,你们也不要以为,朝廷离了你们就转不得了!庞遇,将人带上来!”
百官纷纷回头,只见一队青葛布衣之人从外边走进来,近前来看清楚了,却都是各司的文吏。
大晋的户籍大致可分为两类:普通民户,兵家子和吏户。
后两者地位低贱,世代因袭,几乎与奴仆无异。
士族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竞相攀比清闲,以勤政为耻。
政务所以能勉强维持,靠的正是这些文吏。
这些人出身寒微,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也不会写丽辞艳章,平生所学,皆是从实事中来。他们中一些出类拔萃者才干过人,受出身所累,一身才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劳碌至死仍是一介奴仆。
赈灾那次,谢太傅便提醒过韶音,多留意这些人,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必然忠心报效。
韶音暗中留意了许久,从各司中优中选优,最后挑选出这些人来,今日就准备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机会。
“诸位”,她重新看向百官,“我今日召集尔等到此,另有一桩要事。”
百官看看那帮吏员,又看看谢女,一时间都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正待细听分明,那高坐主位的谢女却又不做声了,一张艳丽的面孔方才还如阿修罗女般透着股森森的鬼魅气,这会却忽然温软下来,咬着唇,眉尖微微蹙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处。
堂外天光明媚,碧空如洗,映衬在一人身后,这人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腰挎一柄乌沉环首刀,丈八身量,眉宇轩昂,气度迫人。
他是跟在方才那批吏员身后进来的,靠近门口的芝麻小官还以为他是禁军中的哪个将领,心里都忐忑着谢女那句“不过”,也就没有心思分辨这威猛武将姓甚名谁。
可是这人进来后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也不说话,只是不落睫地注视着上首的谢女,身上的甲胄一步一铿锵。
他最终走到她身后站定,岔着两条长腿,手里捉刀,模样像是她的贴身护卫。
头前几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眼睛顿时就睁圆了,身体如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韶音喉咙哽住,觉得身上的那股狠劲儿正像冰壳般慢慢地融化,心一软就知道疼了。
她拼命地克制自己,许久才继续道:“建康破败,不宜再为国都;江陵险峻,可重新安放九鼎。今奉陛下旨意,迁国都于江陵,以图经略四海、收复中原失地。命诸卿即日着手此事,端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下方悄然无声,也不知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被方才那武将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