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尘封匣[综仙侠](3)
天启不愿被人打扰,立即封了结界,连这闻之熏然欲醉的酒香也锁住。然后他站起,以一种颇有些激动的心情抱着酒坛转过身——
星月女神正定定地望过来。
她的眼波有些迷离,似在清醒与幻梦中交错,沉默地注视他有些笨拙的动作,也不知已坐起来多久。见他微怔,嫣红的唇瓣弯了弯,催促道:“过来呀。”
紫衣真神险些同手同脚地挪过去。
他将酒坛子轻轻置于案上,酒香立即冲淡了本就若有似无的熏香,干脆挥手拂去。顿了顿,轻声道:“我挖了你的桃花酿,你不生气?”
“不生气,一坛酒而已。”
月弥此刻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好脾气。
闻言,不知为何,天启却觉心中郁郁。
“这酒埋得久且深,怕是劲大得很,从前你偷喝玄一殿中的陈酿时曾昏睡过两日没醒,如今可……”他取出两只古朴瓷碗,絮絮叨叨地重提起年少旧事。
月弥托着腮,看那黄澄澄的灵酒倒入碗中,被头顶漫天星河映得璀璨,也不搭话。他喉结滚了滚,忽而却话锋一转:“你若喜欢便只管尽兴,我守着。”
“只剩下小半坛了啊。”神色安然的女君终于开口,关注点却是桃花酿的轻重多寡。她没有迫不及待地饮下,甚至伸手去掂了掂份量。
神色染上懊丧感慨,又夹着零星感慨。
妖神按在坛上的修长指节缩了回去。
酒液在瓷坛中激荡,发出奇妙的声响。
他方才心中有些惴惴,到此时才惊觉这桃花酿埋得太久,竟缩得只剩小半坛。神界的酒自然不同,这样在下界本该稀疏平常的事情,反属特殊。
——原来纵然只是酒,也非亘古不变的。
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又觉脑中乱糟糟。
她却仿佛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搅乱妖神心湖后,便心安理得地品尝起这陈年佳酿来。随着醇厚的酒液沾唇,微蹙的眉尖缓缓舒展开来……
“好喝,余下的那几坛定要留给上古。”
说罢这般大方豪气之语,仰脖一饮而尽。
天启正在慢吞吞地饮酒,他的性子自来不喜欢磨唧,几乎从未有这样缓慢珍惜的时刻。听着稍愣,语声透着微不可察的急切:“你不再给自己留些?”
明明是极爱酒又极霸道的人,便是再姊妹情深,也从未如此豪爽大方过……何况上古并非他们二人般无酒不欢,又怎需她如此割爱,反赠还差不离。
都道神生漫长,然生死相隔六万载,他竟有些看不懂对方:月弥她究竟想起了多少事,此时是否清醒,又是如何看待自己?
每一个问题他都想问,又怕被答案刺疼。
他以前从不知自己如此懦弱,便如那万年间遥望繁星与月,却不敢触摸以自身本源妖力强凝的女神石像,又累她苦等暮暮与朝朝。
这般一想,语声中便有些难以自持的酸涩,故作轻松地想打消女君的热忱想法:“朝圣殿本就有不少私藏,送去也是给白玦那臭冰块儿。”
如今的小主神,再不必他二人操心了。
放下不该有的牵挂,好像也算不得多难。
这时星月女神轻轻搁下碗。
空荡荡,滴酒未漏,干净得很。
这场景太像当年,那时他们常互相倒酒。
馋酒的月弥在痛饮后,模样仍是双颊酡红,眼波朦胧,注视过来的目光灿若星辰。紫衣真神心头掠过丝隐秘的欢欣,捧起酒坛便要为对方再斟。
然她温柔地笑着,朝他摇首道:
“——我要戒酒了,天启。”
*
“劳你替我,将酒送给上古。”
只留下这一句话,便飘然而去。
甚至没有喝他殷勤倾倒的第二碗。
妖神怔怔留在原地,盯着映出星空的澄澈酒水愣神,结界内无风,平静得像面黄铜镜,让他清晰地瞧见了自己的面容。
他细思月弥的每个字眼,琢磨每道眼神的含义,企图剖析她是否已寻回完整记忆,那些话的言外之意究竟为何。
“如今与我共饮,竟令你厌恶了?”
紫衣真神低声喃喃,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对面已空的坐席轻碰:“也是,你原就该恨我的。”
他嗤笑了一声,放纵自己喝了一坛又一坛,直到桃树下的陈酿尽数启封,竟是半滴也没给上古留。明明是清甜醇厚的滋味,入喉却发苦,涩痛难忍。
天启在迷乱中渐渐昏睡过去,心念思潮如杂草蔓延,爬满了那神生漫长的十七万年时光,有道神念越过那荒芜识海,问他:
“对月弥,你可曾后悔过吗?”
天启默然良久,颌首,却不知该从何答起。
“你觉得欠了她一条命,一份情?”
天启点头又摇头,他欠的何止这些。
“可是命,你已还了她;神力本源与半数寿命,为她重塑神身,这代价,远超她身死之痛千百倍。至于情……你不是一直自诩敢爱敢恨,月弥喜欢你,你喜欢上古,上古喜欢白玦……爱人无错,难道不爱便有罪?”
那声音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般:
“——为何仍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天启深深蹙眉,在梦中呓语道:“月弥,她是不一样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我不爱她,并非是她不够好,只是……”他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为上古做了那么多事,宁可成为三界的罪人,宁可舍弃一切,也要成为混沌主神好替她而死……会不会觉得自己很伟大,是否会觉得上古亏欠了你?”
“伟大?一个开启灭世阵法的罪人,怎配谈牺牲?我是为了救上古,但换了炙阳、白玦、月弥,也同样愿意为对方舍命,只是他们决不会舍弃三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