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7)
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记得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陆明江刚开始不知道是谁,语气是带着笑意的轻松自在:“您好,请问是哪位?”
旁边还有小孩子明亮轻快的咯咯笑声,和一个女人温柔的叮咛。
温柔而遥远,是她难以窥见的另一个世界。
陆玙咬了咬嘴唇,最后略显生硬地叫出了一声:“爸爸。”
所有声音都在那一声“爸爸”之后静止了。
陆明江怔愣过后非常冷静地说道:“你打错了。”
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只剩下电话里响到令人害怕的“嘟嘟”声,和夏日末尾强弩之末、虚张声势的蝉鸣。
她抬头,茫然地看向周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陆玙曾经羡慕那些下课时讨论着放学后回家做什么的每一个同学。谈论“家”的语气,尽管常常是带着有些不满的、嗔怪的,可那是永远正当的,因为那是自己的东西,那是自己的家。
她好像没有。
陆玙当时没有怪陆明江,她自以为聪明地想到,对方应该是把她当成陌生人了,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声音,莫名其妙地被小孩叫爸爸,挂断电话也很正常。
直到冯蔚然接到二舅的电话,连夜从隔壁城市赶回来、找到她。
第一句话却是——
“你给陆明江打电话了?”
陆玙没明白妈妈的意思,点了点头。
冯蔚然一向强势而美丽的面庞,却一下子涌上一股悲伤。
“小玙,你为什么总是要让妈妈显得这么难堪呢?”
“妈妈哪里对不起你呢?这么辛苦是为了谁?遇到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陆玙那时候不懂她的思维逻辑,也并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让妈妈“难堪”了,她只是觉得,我不能让她难过,我不该让她不高兴。
于是她道歉:“妈妈,对不起。”
冯蔚然哭了。
冯蔚然没有对她生气,可是比起生气,陆玙更怕她的眼泪。
她一流泪,陆玙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冯蔚然对她说:“小玙你知道吗?陆明江问我,不是我自己非要生下你的吗?怎么自己的女儿在外面受了委屈却要给他打电话?当初不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吗?现在怎么这么狼狈?事业和女儿都没顾全。可是我真的尽力了。”
狼狈。
冯蔚然最怕的便是这两个字。
而陆玙最怕的、是妈妈的难过来自自己。
她那时候快要被愧疚淹没,与愧疚一并被淹没的,还有那个当时没来得及浮现,后来却数次敲在记忆里的一句叩问——
原来他知道那是他女儿。
那为什么要在电话里那样说呢?
那个回想起来充满了争吵、尖刻咒骂、空气中永远弥散着不安和焦虑的潮湿夏天,在这个梦里悉数再现。
没有办法纯粹地去爱、和没有办法纯粹地去恨,其实是同等的痛苦。
第 4 章
开学的日子很快到来。
这天早上,陆玙早早地起床洗了漱。浴室里,她尚未擦干的一张脸向下淌着水珠,眼角的泪痣在一派水色中有点潋滟的味道。
她很轻地在镜子的雾面上用手勾了两道,微微笑了笑。
没有太轻的喜悦,没有太重的恐慌。
在一切都能看到希望的时候,一个新的开始总是算一件好事情。
她下楼吃早饭,餐桌上只有陆明江。
陆扬比她开学晚一天,这会儿应该还没醒。陆玙也没重要到程燕会专门早起的地步。
陆玙对陆明江笑了笑:“爸。”
陆明江示意她坐下:“饭是家政阿姨做好的,你吃完爸爸送你去学校。”
陆玙说了句“好的”,没有多推辞。
陆明江一张嘴张张合合,似乎持续了小半个月的饭桌上的尴尬全都没有存在过一样,无外乎是一些到了新学校与新同学好好相处、好好学习但是别太辛苦,这样善意的废话。
陆玙的意识则飘得有点远,在思考着、之后什么时候说自己想住校会比较合适。
市一中的教学资源是很好的,在周边的城市也很有名。她在原来县城的中学,成绩一骑绝尘,但体感在应试教育上,还是要有更高效的方法指引才能走得更快更远,这是她在陆明江第一次提出要带她来这里之后,就没有明确拒绝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何况一走了之,可以摆脱许多想摆脱的人和事。
至于想重逢的,以后总会再遇到的。她相信短暂的两年分别,不会成为感情的阻隔剂。
对陆玙来说,学习是唯一一件她认为付出就会得到对等回报的事情。她无意去探讨什么意义不意义,但这暂时是她仅有的能逃离、能进步、能创造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生活的事业。
实在是在她心里占比很重。
吃过早饭后,陆明江亲自开车送她去学校。
一路上,陆玙手臂支在车窗上,那只轻薄的、颜色接近于苍白的手,一半落在阴影里。看着明媚的清晨日光,她却好似依然能闻到刚来到这里时、阴雨天气里潮湿的味道。
*
一中的大门修得很漂亮,气派宽敞。陆玙和陆明江微笑挥手告别后,转身进了这所新学校。
一条宽阔干净的林荫道通往教学楼的方向,看着地上散落的树叶影子和光斑交错成一幅浑然天成的漂亮秋天,陆玙心情总算有一点接近明媚的轻松。
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本以为林荫道尽头是教学楼,结果是一栋不知道作什么用的空楼。这个点校园里没什么人,陆玙作为一个十几年的资深路痴,很果不其然地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