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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龙加(76)

作者: 陈本 阅读记录

天已经大亮,雨势不减,水帘隔断了那些想要看热闹的人。那具尸体最终没进入祠堂,村里有几个冒雨去阻拦的人,说祠堂是开会用的,老孙说也是办红白事用的,那人又说,可以办白事,没说可以放死人。

老孙也不是那么热心肠,主要他抬人抬得累了,又怕沾上太多晦气,就急得跟那几人吵了起来。

争了半天,死者的大儿子终于来了,他先是跪下哭一阵子,又是说着要如何把丧事办得体面气势。

老孙说:“ 别嚎了,赶紧把你爹接过去,老子鞋还陷在泥里呢。”

大儿子把手缩在雨披里,左接不是,右接也不是,老孙吐了口口水,“赶紧的!”

大儿子连忙弯腰去接,可因为没力气,自己也往下栽了个跟头。老孙转头想骂人,但看见身后的搭伙儿变了,四处找我。

在雨帘下看见我之后,他朝我走来,“荆洲,你去哪儿了?”

“老孟喊我去拿点蔬菜。”

“没见你怎么吃蔬菜,给老婆拿的吧?”

他起哄的声音跟大儿子哭丧的声音一道升起,前者像往雨里撒了筐石子儿,噼里啪啦地砸得人不得不躲两步。后者像往雨里接了电,震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于是就有人过去劝,让他别哭了,赶紧把其他子女都叫来,看丧事哪天办合适。又有人嚷嚷,说别忘了请午饭,大家伙儿都忙了这么久了。

在这闹哄哄的气氛里,有人突然尖叫了一声,“老张!老张呢!”

老张正在老孟家躲雨,离得远,听不见,于是一人传一人,一直穿到老孟家门口。

老张手里拎着酒,“喊你爹魂儿呢!”

“什么他妈的魂不魂,你儿子死了!”

半截烟蒂

老张手里的酒瓶“刺啦”一下掉下来,透过雨帘,我也能看见他双眼快瞪了出来。老孟连忙往前两步,指着报信的那人,“你胡说什么呢,张宗刚才还在这儿的。”

老孙抹了把脸上的雨,“他妈的,死人都赶这一天了,谁去抬!老子没力气了!”

大儿子被这消息吸引了几秒,随后又低头猛哭。

老张好几秒后才过来,也不顾扎在泥里的腿有多疼,一步一步地往这挪。

“谁说的?谁说张宗死了?”

报信那人挥挥手,“我,老张,这地窖里面没牛,这老东西肯定是把牛给卖了,死了也不老实,耍我们玩儿呢。”

老张每迈一步就更加确信这不是个玩笑,他的双眼迅速变得通红,双脚不停地甩着,甚至还栽在了地上。

我离他最近,把他扶起来,他死扣住我的胳膊,“不可能,张宗刚才还好好的。”

报信的说:“挡口塌了,这房子建得不牢,地窖也偷工减料,挡口塌了之后,这一片全掉下去了,我拉张宗没拉住啊!”

老张轰然倒在地上,他与张宗只有五米的距离,但他走不过去了,他浑身发软,酒气与雨水搅和在一起,把这个秋季腌得腥味十足。

后来,我把他安顿好,跟老孙,还有几个年轻人把张宗挖了出来。他刚咽气没多久,身体还是热的,媒婆闻讯赶来,哭死过去好几回。

渐渐地,雨小了,被刮倒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割裂着大家的视线,村里每家每户都来了人,安慰好老张一家,又去安慰大儿子。

大家都很忙,所以除我之外,就没有人看到,那些被树枝割裂的空白处,藏着赵贤那双如释重负的眼。

下午的时候,村口来了几个人,大儿子迎上去哭了一阵,引发了他们相继的哭声。

老张和媒婆没哭,他们瘫在泥里了。

我把老张背回去,几个大婶儿架着媒婆的胳膊,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又有人跟那几个大婶儿说回去给他俩弄点糖水喝喝。

张宗被人抬了回来,仅一个下午的功夫,他的嘴就开始紫了起来,身上变凉,后脑勺那致命的一击还有血流出来。

老张说不出话。

他最能唠叨,以往说不出话的时候是彻底醉酒的时候,而现在他的神情跟醉酒之后差不多。

瘫在那儿,像一坨僵硬的泥巴。

像是快要死了。

又有一群人跟过来安慰,栾奕也来了,她披着一件米色的毛衣,穿着我的雨靴,走起来不跟脚,三步晃两步。

我过去接她,在她看见张宗尸体的前一秒,挡住她的视线。

“怎么出来了。”

“秦妈去叫了,说村子里死了人,让大家都出来搭把手。”

“你不用来。”我摸了摸她的手,很凉,放在手里搓了一下。

有些暖的时候,她说:“要来的,有很多活儿。”

她跟秦妈一起抄佛经,我到外面点了根烟,赵贤跟几个厨子拉来了大锅,村里有人办事,主家会管饭。

雨越来越细,青烟在半空中升起,老孙问我要根烟,我扔过去,他顺手从锅炉里借了点火,然后对那几个厨子喊:“这种天气干燥的柴火就是宝,现在点什么炉子,不是浪费吗!”

厨子头儿老郭回:“现在快十一点了,等会儿大伙儿要饭的时候去你家吃?”

“嘿,你还跟我杠上了,你这......”

我走过去,拍拍老孙的肩膀,“别吵了,联系一下殡仪馆,老张说不出话了。”

老张有病,常年喝酒喝出来的,之前有过胃穿孔,心脑血管也不正常,曾有一段时间得过失语症,后来在媒婆的照顾下慢慢好了起来。

医生交代过,要注意作息,别酗酒,精神上别受到剧烈的刺激,基本能保命。

他没听,他说戒酒就等于戒命,而活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能吓到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