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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龙加(89)

作者: 陈本 阅读记录

我解开狗牙链子,拴在栾奕的脚腕上。

天黑了。

落日街头

天黑了,我妈还没回来,自从我爸打了她第一巴掌后,她经常不回家。

我跟我妈关系不算亲,在同班同学靠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只是跟在我妈身后听她坚定的脚步声。

有时是从菜场出来,有时是跟我爸大吵一架,有时只是单纯地想甩开我。

最后一种可能性,她一般会说,十米。

她跟我的距离。

三年级开始教量尺,老师耳提面命的知识点我记不住,在她几次实练操作下我懂了。

十米是这样的距离。

那会儿我十岁,总是会想很多,我为什么生来就不受欢迎,父母为什么不能像老师一样需要持证,书里写的避风港为什么会充满疮痍。

一般我都思考不了答案,因为冬天的风太大了,我真想躲进我妈的怀里暖一暖。

这个要求从来没有说出口,我妈不是这样的人。

莲花村的街并不大,两旁摆满摊子的情况下,只够两个人并排走,今天,她说完十米之后,我鼓起勇气跑上前,说冷。

她看了我一眼,也许没看,因为我因鲜少提要求而不自然地低着头。旁边有车路过,卷起一阵烟,她说:“那你回家吧。”

“你去哪儿?”

她拉紧了衣服,没说话,头也低着,但这只是因为迎面走过来的是我三叔。

我跟三叔打了招呼,三叔的目光才从我妈身上挪到我这儿,回我一句哎,又问我冷不冷。

“冷,就要回家。”我妈答。

我不知道哪来的情绪,脱口而出:“不冷!”

我妈看着我,把耳边的头发往后撩。三叔的目光又挪到她身上,“你冷不冷?”

“还好。”

风大了,我能明显感觉我鼻尖被吹红,我妈也红,可是刚才顶着风走,也没见她红一下。

我的反应更加激烈,我拉着我妈,“回家。”

我妈被我拉得一趔趄,她穿了带跟的鞋,因这趔趄的动作,脚崴了一下,怕摔,及时稳住身形,可这样的迅速反应,让她的动作更加滑稽,她火了,我竟然在那一剎那拥有了不属于十岁的感官能力。

她觉得丢面子。

这本不是我能感应到的,但她表现太过明显,她猛地甩开我的手,脸颊因为呼吸急促愈加红了起来,眼底还有湿意,她指着我,“你跟你爸一样,疯什么疯!”

三叔去扶着她,问她扭疼了没有,他手放的位置,跟灰尘进了我眼睛一样扎眼。

我妈还在骂,说如果不是我她不至于放弃舞蹈梦,如果不是我她比现在自由得多,莲花村没有男孩儿,那些男孩儿全被送人了,她忍着别人的嘲笑把我留下,谁知道我长大竟成了这个样子!

“哪样!”

落日在街头缓缓下降,风把我的声音吹向四面八方,我用了全身的力气质问她。

到底哪样。

从我记事起,我认真吃饭,好好学习,我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被她的易怒,被我爸的抽打,搅得变了形,我不过十岁,家是我放学唯一能去的地方,铃响,踏着十五分钟的路,回到那个充满暴力与摔打的家。

我努力长大,用尽全力稳住脑海中不断被挤压的弦,所以我不懂,我到底长成了哪样。

三叔的手还没收回去,我妈的泪划过脸颊滴在他手上,这无疑成了他宣泄的催生器,他把火力对准了我。

“宣仲,你也不小了,怎么总是惹你妈生气!”

“你管我!你是我爸啊!”

他们永远无法明白,一个孩子见到父母对彼此以外的人亲密,是会感到多么恶心,这股恶心,让我力气陡然增大,我把我妈从三叔怀里拉出来,硬生生把她拖回了家。

把门反锁,我的力气没了,书包掉在地上,才发现这一路是多么坎坷。

我妈鞋跟断了,头发乱得不成样,大衣的腰带一半掉在地上,沾了灰,我妈十分平静。可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表情经常发生在我爸打了她之后,她一副赴死的样子,再趁我爸不注意,抄起手边任何攻击力强的东西,朝他砸。

此时她手边有根擀面杖,我塞到她手里,“你打,别不说话。”

她没接,擀面杖啪地一下掉下来,砸到她的脚,她脚金贵,跳舞的,鞋永远是她身上最贵的添置品。

跟断了,她站的姿势非常奇怪,但可以看得出来,难受,别脚,擀面杖顺着她脚面滚落下来,滑了一段距离,我再次把它拿起来,“妈,你打。”

她无声落泪。

这让我想起对门的老头,他养了一头牛,卖牛的那天,牛一步三回头,被牛贩子强制牵着走,牛就是这样哭的。

我想不出来更好的形容词,但牛就是这样哭的,无声,老头却看得撕心裂肺。

“妈,你是不是要走?”

一个孩子讨厌出生时选择不了父母,更讨厌他们分开时选择跟哪个人。

我妈不会要我的。

我爸也不会。

我妈不打我,擀面杖再次落在地上,我开始扇自己,左一下,右一下,我妈要走的可能性,逼退了我脑袋发翁的真实感。

是我错,我管得多,只要她不走,我可以把她送到三叔的怀里。

我打掩护,我爸会信我的。

她握住我的手腕,我的掌风在我的耳边停,她拿起擀面杖,把我带到桌子前,“来,妈教你擀面。”

这件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我妈开始教我很多东西,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能独立去医院包扎好因踢球受伤的腿,是我当年最自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