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恋雪(42)
那个时候他和恋雪定下了婚约,在花火漫天的时候交换了相守一生的誓言。
他发誓要一生一世都好好保护着自己的爱人。
可结果呢?
结果只是转日,她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而他转头便忘掉了过往的一切,以鬼的姿态浑浑噩噩地横行人世。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
最初是为了给恋雪复仇,屠戮了隔壁道场六十七人。
而在他变成鬼之后,在他拥有远超人类的力量之后,杀戮就成了与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可他忘了,一条一条的人命,便是他身上背着的一道又一道的血债。
而那根本就不是他可以偿还得清的东西。
只是一点恩惠,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照拂,只是假作人类的样子勤勤恳恳地为人帮忙,便让他沾沾自喜,妄想着或许他也能找回过去,妄想着有朝一日,她也能用带着善意的眼神看自己。
而现在,他也终于知道了他的想法有多荒谬。
怎么可能呢。
血珠在胸口滚动,隐没在衣服里,浸上那枚被他贴着心口收着的雪花发饰。
那是他的过往,是恋雪的过往,也是属于这个剑士的过往。
她是为了那道血债而来的。
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都是因为他,所以事情才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都是因为他,所以她才会成为剑士,她才会拿起剑,她才会走上这样一条艰难又危险的路。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因为他在那个雪夜混沌地毁了一个孩子的世界。
所以她恨他也应当。
他一点点地松开了那只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失去了阻力之后,原本钉在心口的断刀又往里深了几分。
只是,就算将胸膛整个贯穿,对于鬼来说也不过是顷刻便能愈合的小伤而已。
这样的伤口并不能将他怎么样,猗窝座知道,恋雪也知道。
少女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用力握着那把断刀,她竭尽全力地看着他的眼睛。
月色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照亮了近乎惨笑的表情。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像是说了什么,那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让人听不清。
下一瞬,月色敛进云层,那对眼里的光彩也倏然暗淡了下去。
少女的身体顿时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人偶,轰然倒在了一片黑暗中。
上弦鬼愕然地张大眼睛,揽着少女的手也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她最后的一句话声音很轻,可听在他耳中却震耳欲聋。
她在说:
“狛治,该结束了。”
消融(一)
道场里恢复了应有的安静。
远处的山林间依稀传来夏夜的虫鸣。
怀里的少女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热,像是烧红的烙铁,紧紧地贴着猗窝座胸前的皮肤。
他几乎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烧灼,那样的感觉仿佛要将他生生撕成碎片,但事实上,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连不久前被断刃划出的伤痕也早就已经愈合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动作。
刚刚的一瞬简直就像是他在恍惚间产生的幻觉,因为那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可他知道,那就是在刚刚的一瞬间发生的事。
那个瞬间,她的身上的确出现了雪花形状的烙印。
那个瞬间,她的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狛治。
那是属于他过往的名字。
而她居然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
于是一直以来纠缠于脑海中的问题也终于有了解答。
到了这里,猗窝座也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
她就是她。
哪怕她成了剑士,哪怕她以复仇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也依然是她,是从那段过往走出来的,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她。
猗窝座将她送回了房间里。
西垂的月色自门边洒下,浅浅地勾勒着少女的轮廓。
猗窝座缓缓伸出手,像是想要拨开那片月光,又像是想要描摹她的面孔,可悬空的手指终究停在了距离她鼻梁尚有一分远的地方。
那是他爱的人,他们曾经手牵着手地穿过江户时的街巷,他们曾并肩在花火漫天的夏夜里,仰望着满天星河,然后许下白首与共的誓言。
他曾将她拥入怀里,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一样满足。
可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再去触碰她的面孔吗?
他还有资格去期许与她一起看霜雪吹落,染白满头青丝吗?
他和她之间隔着人和鬼的界限。
他和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原来所有的一切,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哪怕再次相遇,他也并没有资格奢望任何改变。
那是他过往种下的因,那是他如今必须收获的果。
那么继续下去还会有什么意义吗?
让这样的错误继续延续下去还会有什么意义吗?
她说得没错。
该结束了。
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恋雪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
和之前的那些日子不同,这一次,她罕见地没有做任何梦。
意识沉入了深沉而晦暗的海里,周围的一切并非黑暗,也并非光明。
那是无边的混沌,是让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的虚无。
这样的感觉对于她来说似乎也并不陌生。
她记得自己也曾在漫长的时光里在这样的虚无当中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