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窗(75)
旁边的关道宁咽下一口肉,安慰道。
“算啦,我们之中,梁兄也是受斋长助益良多,担心而已。”
梁映走在回舍房的路上,耳边却还滞留着衙内遗憾叹息的语气。
林樾从未说过他的身世。
而梁映一直以为能养出林樾这般人物的家世,该是父母双全,对他千珍万爱的。
就像他幼时隐约期盼过的最美好的出身。
可竟没有。
他不禁去想,那些与阿婆在一起,他仍偶尔会觉得孤寂的长夜里,林樾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夜里不曾熄灭的灯,是唯一陪伴他的光亮么?
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却还一无所知地庆幸。
认为自己离他足够近,总是会比别人更了解他一些。
梁映心口仿佛被深深重重地沁在水中,吸满了水,拔不出又陷不下去,吊在一处,微微撕拽的钝痛让他迫切地想找到那个人。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直到在他们两人燃起烛光的舍房门口停下。
林樾在里面。
没有完全掩起的门扉竟泄露出一段琴音。
虽然音色远没有在乐艺课上听到的那般悠远绵长,但也足够听出音阶和曲意。
梁映发现这乐声,他竟认得。
是课上元瞻用作择定艺长的曲目——《水云间》
但和彼时林樾课上所奏的乐声并不全然相同。
梁映的琴艺未曾熟稔习透,但赏析过元瞻那样高超的琴声,也明白一窍不通的杂音是什么样,现在要他细辨琴声,分辨出音色音阶之间的差异,并不算难。
在选艺长时,林樾抚琴确实中规中矩,比起舒意,更像是数着音阶一个个划过,毫无该有的抑扬顿挫,就算是著名曲谱听起来也一样平平无奇。
元瞻所评的那句“无趣至极”,并不无辜。
可现在却不同。
明明那琴的音色不及课上半分,但如今听来却质朴得,更符合山野的旷达自在。琴声中的高山流水,非但没有将雅俗分裂,而是化为万物向春。
肆意生长,无拘无束。
这才像是这首曲子真正该表达的真意,不知比朱明斋那刻意端着的高雅尊贵,高明多少倍。
浓烈激荡的琴音直至收手,仍在耳畔留有回响。
一阵晚风吹动木门间隙,吱呀一声将那条窄缝拉大。门内一双似因怀念而爬上几分怅然若失的眼,就这么猝不及防和门外晦涩深幽的眼对上了个正着。
“原来,你能赢。”
第034章 第一个
梁映没见过林樾对谁流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一层浓重的阴影在那双以温润作底的眼里如此明显, 好像占据了林樾整个人生的大半重量。
比起困惑琴音,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掠过梁映心头。
但他遮掩得很好,他拎着食盒,推门上前, 又回头平静地将门关实。
一抬头, 琴前的少年已经将神色收敛如常。
林清樾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膳堂用饭的梁映会这么快回来。还恰好撞见了她为了试音随手弹起的《水云间》。
此刻再装作技艺不精, 就未免太瞧不起梁映了。
她拂过手边琴弦, 轻轻道。
“你知道么, 当琴师能被世人所认可时,往往都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的琴风,就像……”
“就像铁匠会在自己锻造的兵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独一无二,一看便知。”
林清樾微微一怔抬起头。
明黄色的烛光将走近的梁映轮廓映衬得柔和, 就算她说着毫不相关的话,他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她的话意,一点就透了她想要说的。
那眉宇之间,林清樾找不到一丝对她隐瞒琴技的责怪、探究, 而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就好像哪怕她今日和冯晏站到一块儿,他也会相信她是有自己的盘算。
“你不想叫别人发现教你弹琴的琴师?”
林清樾提了提唇角,她的太子殿下
果然聪慧。
“正是。有关他的事儿, 最好都不要提及,因为很容易惹祸事上身。所以梁兄应该能明白, 一时的输赢不重要,这不是照样也有琴可练么?”
梁映目光落到林清樾指向的琴。
这琴十分“新鲜”, 桌案下的地面还堆积着木屑,刻痕和凹槽显然都是不久之前才新增的。
看着比起课上的琴还差了许多, 但至少也有了雏形,拿来练手,用到月底学测之前应该也是够用了。
“我本来是上山想砍块木头拿来斫琴,不过路上走歪了,幸而碰见了邵教谕。他好心将他手上一把斫了一半的琴拿给了我,虽改得还是粗糙了些,但大致练练无妨。”
林樾言出必行,梁映并不惊讶。
他很快就从堪称神迹之速修好的琴身移回目光。
“他……对你很重要?”
梁映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在桌案下的指尖在看不到地方,一点点陷进皮肉。
林清樾尚在介绍琴身的手蓦地停下,转而抬眸看了过来。
那眸光似明晰,又似混杂几分晦暗,梁映被看得喉间微微干涩之际,就听那声音并未完全避讳他的问题,轻轻道。
“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他教会我的不止是琴艺……”
话意刻意在舌尖顿了顿,林清樾望着少年追寻而来的视线,戛然而止地露出一抹浅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