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一路向北,地势越来越高,地形也越来越不好,车行得颠簸,又和一车衣服挤在一起,这趟路走得相当不舒服。
但谷雨心情很好,虽然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没有露面,但心已经像天边的雁一样,飞过了旷远天地。
可能是因为路的尽头是他。
谷雨从小只喜欢过那一个人,得到的多是尴尬、窘迫,和求不得的难过。
如今七年光阴过去,她为那人换了妇人髻,又死不悔改、重蹈覆辙,把心从胸口掏了出来。
依然为他悸动,执迷不悟……可她觉得快乐。
要告诉他。谷雨背靠着一堆堆的布料,小腿翘起来搭在马车的窗沿上,笑得灿烂。
等见到他,就告诉他。
车队太长,又运着东西,和行军比不得,走得很慢。
走到第五日,谷雨已经吐过几茬,连续多日吃不好也休息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本就小的脸好像只剩个尖尖的下巴。小五看得心惊胆战,叫苦不迭,生怕就这样把嫂夫人带到将军跟前,他们几个都得被活剥了。
他们原本的路线是穿山行谷地,路平稳,且省时,但路上下过一场急雨,等他们行至晓峰山时,发现山间已被泥流填满,根本走不了。
车队管事思索再三,只好绕路,从西绕到小凉山,再折回原先的路线上。
这样一来,又耽搁不少时间。谷雨虽急,到底不能左右天象,这一路吃的苦她不曾抱怨一句,只希望在中秋到来之前,车队能把东西送到万玉深那里。
这一日中午,太阳灼人地烤着。车里闷得很,谷雨缩着补觉,起了一身的汗,十分不舒服。
忽然,她感觉到座下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接着车队便出现了骚动,正想叫人来问问,便听小五在窗外压低声音道:“嫂夫人呆在车里不要动,千万不要出来。”
谷雨心头一惊,下意思抓住了窗帘:“遇到山贼了?”
“不……”小五的声音十分凝重,片刻后声音远了些,却依然传进了谷雨耳中。
“……好像是蛮人。”
—
“将军!”
万玉深正在帐中和副将议事,听到这声,不知怎么忽然心头一跳。
近日一场暴雨短暂地浇熄了敌对双方,原本万军对附近地形的熟悉程度就不如蛮兵,如今更是要重新考虑路况,万玉深十分谨慎,已经在小凉山外驻扎了三天。
“怎么了?”
林青手里捏着张条子,神色凝重。大帐里没有外人,林青就哑着嗓子直说了:“刚收到小五的信儿……”
万玉深手指一紧:“小五?”
林青点头:“皇上不是要犒赏全军吗,车队已经走了十天了,小五的信应该是早就发出来了,可今天才到我手上。”
“他说……”林青清了清嗓子,“嫂夫人混进车队里,跟来了。”
万玉深顿时愣了。
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怔住,万年冰冷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茫然。
“她……”
副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不知轻重,拍桌大笑:“好事儿啊!我们兄弟还不曾见过嫂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对将军一往情深啊!”
林青却凝重地摇了摇头。
万玉深从那股茫然又发飘的感觉中回神,看清他的脸色,心下陡然一沉。
“原本是要走晓峰山的,但前些日子我们还去看过,那边路都堵上了,根本走不了。所以若是想绕道过来……”
副将也回过味,震惊道:“小凉山!?”
万玉深腾地站了起来。
第47章 一箭
“太子殿下……”
外殿宫女的声音隐约传来, 郭霖一动不动, 表情如参佛, 透着一股子高深。
“郭大人,”萧长衾急步迈进内殿,一路走到龙床边,匀了口气,“父皇他……”
床上的人几乎已经没了人形, 露在锦被外边的, 苍老的面颊深深凹陷, 眼眶向外吐,颧骨上的老年斑触目惊心……简直像是尸体。被子下是一截干枯的身体, 依稀有四肢的轮廓, 仔细看的话, 还发着不正常的抖。
九五至尊,高坐龙椅数十年, 享尽天下美人, 奢侈挥霍, 何其威风,终究把自己……作成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萧长衾目光深痛地望着床上的人, 一时有些心疼自己,忍笑忍得实在辛苦。
郭霖默不作声地看过来,声音依旧平静:“陛下在接受上天的试炼。”
试炼?
萧长衾险些要笑出来。
他从前还对这个神神叨叨的道士颇多防备,现在看来,这人可能真的脑子不好。居然天真地相信成仙证道那一套骗人的玩意儿。
就算这世间有人能飞升极乐, 也不应该是这个被酒色蚀烂了的狗皇帝。唯有他母后那样一生贤良淑德的人才能获得永生的宁静,而他的父皇只配烂在泥土里,为蛆虫所食。
八转金丹失败,郭霖十分淡然。这条路必是艰难险阻,他早有准备。只要九转可以制成,通天路就还未断。
萧长衾冷眼旁观,见这疯道士俯下/身,耳朵贴在乾安帝嘴边半晌,然后一脸淡漠地直起身,便要往宫外走。
萧长衾连忙跟上:“郭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去?我父皇到底如何了?”
郭霖走得飞快:“陛下心中有念,托我去看看贤妃娘娘……”
萧长衾脚步一顿,眉心折起:“贤妃娘娘?”
可郭霖没有再回应,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他的视野。
他一身黑衣裹在清瘦的骨架子上,像一面迎风招展的黑旗子。从背后看去,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邪,竟像是索命而去的。
—
谷雨心口一惊,下意识捂住了嘴。
蛮人?!
大安和北蛮积怨已久,从小大安的孩子就知道,蛮子都不是人,天天喝血吃生肉活着,是一帮禽兽一样的东西。
怎么就碰上他们了?
车队虽然都是精兵,但到底人数少,对方有多少人?是早已潜伏在此吗?若是单纯为了财物还好,若他们真像传闻中那样,以杀人为乐……
谷雨的掌心死死地扣住嘴,肩头却仍然发抖。
早上小五还说,离万军扎营的地方已经不远了,说不准今夜之前就能赶到。
她离那个人,不过半天的路程,怎么能戛然而止在这里?
马车之外,所有官兵严阵以待。蛮兵守在对面山坡下的土坳里,看样子并没有直接冲上来的打算。为首一人高头大马,梳着齐整的小辫子,隐约是个深眼窝高鼻梁的英俊模样。
车队领头的定了定神,装作普通商贩,上前交谈了几句。
隔得太远,谷雨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周围一片寂静,谷雨也不敢出声。窗外人影晃动,她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万家亲兵都护在周围,如弦一般绷紧着。
格勒坐在马上,看那汉人满脸堆笑地解释着他们的来路,手却始终没有离开腰间佩剑太远。他没有明说,笑了笑:“你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入了蛮族地界,来和我们做生意,真是辛苦了。”
领头的额角滚下一滴汗珠,弯腰笑道:“都是为了养家糊口。”
格勒一勒马头,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车队中的官兵顿时跟着动了。他仿佛没看见一般,自顾自道:“但是,毕竟入我国门,又是这么大一支队伍,总要查验一番。”
领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文绉绉的蛮人,和气地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车里都是物资,给将士们的甲胄都藏在粮草之下,只要不是追根究底的查法,查不出什么。
格勒骑着马,慢慢地从队头向队尾走去,他身后的蛮兵皆一动不动,似乎是提前得了指令。蛮人毛发旺盛,远远望去,一排排沉默着的人头,确像某种动物。
谷雨藏身的马车在中后位置,小五看着为首那个蛮人将领慢慢往这边走,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撩开帘子看看里边,不像是检查货物,倒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心中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