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会(29)
蔺长同一袭灰色西装,对面是本地最大财团的长子,身侧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律师费的贫民。他笑得风度翩翩:
“我的当事人出现在婚礼现场是为控方送上新婚祝福,控方心地善良念他年老体弱向他捐赠六十万。何来胁迫,更遑论诈骗。我的当事人,无罪。”
他说:“徐先生,您真的很善良,不仅不把我的当事人赶走,还认真阅读了募捐网站的捐赠条款,非常慷慨地自愿捐满六十万,我替我的当事人向您致谢。”
他还说:“徐先生,非常感谢您贡献的现场视频,不仅记录了您捐款以后如何大肆宣扬自己的美好德行,还让我们掌握了您未婚妻逃婚的理由。她说得很明白啊,她‘早就知道’你过去的污点太多了,和我的当事人实在没什么关系。”
他面对证人:“什么?您亲眼所见?可我怎么听说,我的当事人只是路过婚礼现场想进去看看,徐先生就热情地把他请进后台聊天了,至于徐先生在里面是如何自愿捐款的……您怎么知道?噢——我想起您好像有一位爱妻,是她告诉您的吧,毕竟她和徐先生曾经是朋友,我们这种人应该都觉得,徐先生随随便便捐点零花钱是积德行善呢。对了,先生,视频里的您好像在喝酒,喝醉了听见什么都是不能做证词的,您喝醉了吗?……看,您也说,您醉了。”
……
城东天阶,南吕雅居。
这是一家非常雅致的餐厅,以深咖色木墙为底,三两挂着壁灯,暖莹莹的光淋在瓷瓶中的花枝上,顺着嫩叶滴落,一桌光影斑驳。
这里本不接待散客,奈何蔺长同有钱。
秦与扫视一圈包房里空荡荡的沙发,最终看向了站在落地窗前欣赏城市夜景的有钱人,“聊个旧案,有这么破费?”
破费的蔺律师从落地窗前转过来,替他拉开一张椅子,说:“案子是附带的,主要想和你道个歉。”
那是包间里唯一的小方桌。如果不坐那吃,那恐怕就要隔着好几米说话了,怪怪的。
于是秦与顺势坐下,蔺长同也跟着他坐下。
两人面对面。
秦与说:“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不是不原谅的意思,是错不在你。”
他的眉骨棱角分明,一直以来配合深陷的眼窝给人以严厉冷峻之感。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蔺长同意外地觉得他有点温柔,好像浑身包裹的积雪终于化开一点。化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和缓慢扑动的睫毛上。
蔺长同没说话。
“虽然你的辩论风格总是让我很生气,但是被打击报复这种事,和你在法庭上怎么说话没关系。错的是行凶的人,是违法犯罪的人,还轮不到你和我道歉。”秦与漠然地说。
然后蔺长同“嗯”了一声,把菜单递到他手上,轻声说:“饿不饿?先点菜。”
“我……”
这人说话不带刺的时候,看起来格外温顺,给人一种时间安静的错觉,以至于秦与连语气都柔软三分:“你看着点吧,我没食欲。”
“抱歉,”蔺长同说。他收回菜单翻了翻,温声问:“马踏湖脆莲藕吃吗?”
“嗯。”
“主菜是想吃红烧东海带鱼,还是熏东海白鲳?”
“……东海鲳。”
“再来一份云南菌菇白鹜鸭汤,怎么样?”
秦与有点不自在:“嗯。”
“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再点一份三杯银鳕鱼?或者三刀鱼?”蔺长同仍看着菜单。
他说话怎么会这么轻啊,像鸟的羽毛飘落肩膀,也像柔软的棉絮纺出婴儿睡衣,带有浓郁的安抚意味。
不过秦与能感觉到,这种安抚只是蔺长同敛去尖刺后顺带着流露出来的,和他自己哄人时候的语气不一样,并不刻意。
这人要是总这么好好说话多好。
没听见答话,蔺长同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哦,”秦与回神,“够了,再点吃不了。”
服务生过来把菜单收走,包间门开了又关,屋里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蔺长同迟疑了一会儿,说:
“还是非常抱歉,为那天我言论过激。如果你真的因为那场庭审而死去的话,我会自责一辈子。”
“对不起。”
他看着秦与的眼睛,声音很轻。
其实蔺长同的眼睛也很深邃,隐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不过藏在平光镜后,就显得好像能读懂似的。
读不懂,根本读不懂,秦与想。
秦与问他:“那天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你威胁证人、甚至威胁原告,所有人都知道刘胡确实敲诈了六十万。你为什么坚持他无罪?要么就是逼对方和解?他给了你多少钱?”
“他没给我钱。”蔺长同说。
“什么?”
“他没给我钱,我自己付的律师费。”
沉默一会儿。
“……你想喝酒吗?”秦与忽然说。
蔺长同问:“你想听故事?”
秦与“嗯”一声,笑问:“不打算讲?”
于是蔺长同也笑了,“秦法官,你真不客气。等着。”
说完,他就出去要了瓶红酒回来,斟上。
秦与朝他一举杯:“讲吧,蔺律师。”
窗外能鸟瞰城市夜景、灯火通明,玻璃反射出的室内却温暖又昏暗。蔺长同的侧影格外俊俏,在轻声叙述中温柔起来。
他说:“那天我去市南一个地方办事,天太黑,路上几乎没有灯也看不到高楼,我迷了路,把车开到了死胡同里。”
……
春节假期刚过,元宵节还没来,本来应该是喜气缭绕不散的日子。路边偶有积雪,车轮轧过井盖,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