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离知道她的意思,这段时间,他看过太多她这样的眼神。
他沉默起身,也带走了侍从,将这偌大的宫殿留给了他们母子。
“阿娘,你还能原谅爹爹吗?”孩子的手很软,很干燥,说话也是软软,慢慢的。
沈青溯聪明早慧,这么久了,他心里也隐约知道,以前阿爹阿娘之间应发生过什么矛盾,方才闹到这般田地。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旁敲侧击,问过宣阳,问过清霄,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都说小孩不要管这些事情,他们自己会解决。
白茸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髻,轻轻摇头。
沈青溯长高得很快,小孩没有踏入过纷扰俗世,瞳孔很干净,还没有沾染过凡俗。
“那你可以不走吗?”他又小声问,又退了一步。
白茸将他搂在了怀中,半晌,方才柔声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过得快乐,平安。”
她说:“可以自由地飞,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是她对他最大的期望。
希望他长大后,可以自由,快乐。
世上只有她会对他有这样的期待。
他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祝愿。不要求他的优秀,拔群,而只是朴素地希望他幸福,快乐。
不知什么时候,沈青溯瞳孔已经积满了泪水,他咬着唇,强行压抑住自己的眼泪,不让阿娘看到。
为什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为什么会这么难。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有阿娘的日子,虽然能见到她的日子不多,但是到底是个念想。每一次到了时候,爹爹都会亲自掌灯,送他去阿娘宫中,然后一直在外等到他出来,听他细细说,他们今日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零嘴,阿娘是如何考他学习,看他剑术的,爹爹虽然不说,但是这时心情总是很愉悦的。
这短短的一段时候,也是他心情最好,最快乐的时光。
“阿娘,你还会回来吗?”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男孩深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盈满了一层透明的水雾,泪珠挂在睫毛上,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手背擦着眼。
她心中也弥漫起酸和痛苦的涩,将他抱在怀中:“你想哭便哭吧。”
不用在她面前逞强。
沈青溯知道,她已经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
不多时,他的眼泪,已经把她衣襟都沾湿了。
*
白茸出发去人间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白茸醒得很早。
石榴和梨花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原本她们见她搬去了紫宸殿,很为她高兴,却不料,只是过了短短数月,她竟然要被陛下打发出宫了。
这大概还是第一个被公然送出宫去的妃子。
作为她的侍女,两人心情都很惶恐,石榴给她梳头时,不小心手抖把簪子掉到了地上,那一根珍贵的珊瑚簪子就这样摔成了两截。吓得石榴立马跪下了。
“无碍的,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白茸扶她起来。
她声音很悦耳:“这一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马上要走了,我妆奁中,那些饰品宝石都留给你们吧。你们打扮起来定然很漂亮。”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
“这……这些太贵重了。”
她那样漂亮,但是从不打扮,从来都不施粉黛,那些珍贵的首饰她也从没有动过。
石榴拼命摇头,无功不受禄,她们哪里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直到她视线余光看到大殿门边,那一道修长的影子时,石榴打了个激灵,瞬间不敢再反驳,而是乖顺地谢赏。
沈长离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一直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她。
看她温柔地朝着那两个侍女笑,再一次听到她轻言慢语的柔和音色。
已经过去多久了?她对他露出这般笑脸。
他心中甚至弥漫起某种扭曲阴骘的情绪。
为什么?
对这样卑贱的宫女,她都可以露出这般温柔甜蜜的微笑?
随着她离开的日子越近,他的情绪又开始日渐趋于不稳。那些曾经疯狂,可怖,扭曲,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念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开始重新变得越发扭曲而阴沉,浓云一般积压在他心中。
白茸略微一顿。
他今日竟然穿了一身胭脂虫红的长袍,墨黑的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宛如用胭脂染出来的红,配上他玉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眸光灿烈,眉目清辉,随着他完全成熟了,这已经是一张无可挑剔,英俊又冷漠的脸庞。
简直像是新郎的装束。
她本以为,沈长离不会那么简单放她走。
或是会极为不悦。
却不料,他如此大方而正常。
“走吧。”他说。
男人拉她上云舟,叫她坐在他身边。
天马速度很快。
从妖王宫出发,到通往人间的倒悬翠,一共花了三天。
白茸依旧安静沉默。
沈长离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找她说话,他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在云舟上时,也只是简单拥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用他的灵力给她祛除高空的严寒。
飞马速度明显满了下来。
白茸掀开云舟的帘子,从窗口远目望去,远山云遮雾绕,离得越近,便能越发清晰地看到一抹苍翠。
“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倒悬翠了。”沈长离说。
这个名字白茸记得。
好几百年前,九郁说要带她从这里回人间,只是最后不了了之。
她没想到,最后竟会是沈长离与她一起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