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42)
他分神想事,于是没注意到凌微的表情——于是往后十几年几百年,他漫长修炼途中所有时间,宋持怀永远都不知道凌微说这句话的表情了。
凌微话音含笑:“那有有,把你的寒症治好吧?”
宋持怀以为听错,疑惑地“啊”了一声。
凌微展颜:“前几天药宗的人来拜访,我听说有个人很厉害,说不定能把你的寒症看好。”
宋持怀心头一动,眼前稚童天真的笑却突然破碎,变成了更成熟一些的凌微。
才刚十岁的少年脸上挂着开怀而又残忍的笑,凌微手上晃着新到解寒丹,竟然是在撒娇:“有有,你怎么不吃药啊?”
“解寒丹确实会加重你体内的寒症,但只要你不断药,就永远也不会再体会那种寒冷了。”
“这样不好吗?这样你才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有有怎么不开心啊?”
少年站在他坐的凳子旁边,两人勉强齐高,凌微的手摸到了宋持怀嘴唇,微笑着威胁:“有有,我还是希望你乖一点,如果是我来喂你,可能会让你受罪。”
……
床头的解寒丹一瓶瓶清空,每到冬天,新的药又会一瓶瓶送过来。
诚如凌微所说,后来的几年里,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噬痛骨髓的冷意。
他还活着,从低入尘埃的孤儿变成了天极宫的霁尘尊者,又好像死了,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桩桩件件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早就是行尸走肉。
更讽刺的是,解寒丹里溶了凌微的血,那些血在他体内积少成多,逐渐游遍他身体里每一处经脉,并慢慢缔结契约。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
眼前的画面飞快变化,宋持怀被迫重历了一遍自己尚还短暂的一生,而后时光倒退,黑暗中残叶接枝、飘雪回云,终于这变幻的速度减缓,事事尘埃落定之前,宋持怀看见了第一天到魏家的自己。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华贵衣裳,听面前的人教:“那些叔叔都是好人,要是被看上了是你的福气,自己要知道把握。”
“若是让你脱衣服你就脱,几两皮肉而已,难道比富贵还重要吗?”
“别忘了自己的根,如今魏家养着你,供你锦衣玉食,往后得了贵人赏识,要多记挂魏家的好。”
……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快跑!
离开、快离开这里!
宋持怀头痛欲裂,他用力按着太阳穴,哑然向幼年自己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者却如有所感,稚童抬起头,露出的却不是宋持怀的脸,而是——
“师父!”
魏云深看见了他,原本强忍的眼泪不要钱一样掉了下来,他不顾身前魏家管教的人,疯了一样朝宋持怀的方向奔来:
“师父,救我!”
宋持怀仍处在讶异之中,深梦中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该认识这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正低头思索之间,又听到一声:“师父!”
这声呼喊把梦境里的无边黑暗破开一线天光,宋持怀乍然惊醒,便见床头不知守了多少个夜的魏云深面容憔悴。少年原本还忍得住,一看到他醒,故作镇定的面颊上横出两行清泪:
“师父,你睡了好久。”
第25章 廿五指认
也许是在梦里魇得太深,直到醒来,宋持怀仍然一片恍惚。
床边的少年哭得眼泪横流,几缕发丝凌乱地黏在颊边,眼里的莹光怎么也断不干净。
魏云深频频擦泪,袖口不多时就被染成深色,下巴泪珠滚落,是从没在宋持怀面前露出过的可怜狼狈之相。
竟是比两人于魏家灭门初遇的那晚看上去还要伤心。
宋持怀还没从长久的昏迷中缓过神来,见状迷惘地想:魏云深哭成这样,也是因为他这张脸吗?
“师父。”
魏云深匆匆忙折身去为他倒了杯水,又小心扶他坐起,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背后传来少年掌心炙热的温度,宋持怀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望着魏云深递过来的瓷杯外沿沾上的那点泪渍,侧身躲了躲:“我不渴。”
他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冒烟,原本清润的嗓音干涸无比,只发出几个音节就好像要坏掉一样。
魏云深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宋持怀看出他心情不好,压着嗓子咳了两声,掖紧了被子:“冷。”
魏云深连忙拿来披风盖住他的肩膀,又贴心地关了门窗,问:“现在怎么样,还冷吗?”
宋持怀摇头:“好多了。”
魏云深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这么一遭,他的泪意消下去不少。魏云深将烧着碳的炉子往床边移了点,满心满口都是那日宋持怀跳进水里救自己的样子,他想问宋持怀这么做的原因,不知为何却问不出口,好不容易做足了准备,张口却是:
“师父,你是不是在怪我?”
宋持怀问:“怪你什么?”
“怪我跟陈蕴打架,还……”
他飞快看了大病未愈的宋持怀一眼,底气不足道,“但是是他先骂人的!”
宋持怀回忆了一下陈蕴在自己面前乖巧体贴的样子,问:“他骂你什么了?”
魏云深一僵,脸色难看:“没骂我。”
宋持怀抬眼:“没骂你你气什么?”
“但他……”
魏云深一顿,那天陈蕴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遍脑,少年觉得那样的话难以启齿,又怕污了宋持怀的耳朵,便只道:“反正他骂人了。”
宋持怀垂下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