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重复一千遍后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实话,她不停不停地在心里重复,以至于说服了她自己,又说服了洛安的眼睛。
……自他死后,她的每一个行为都在向他证明,她的每一个心声也毫无遮掩地强调——
【没有你,我过得非常快乐,非常好。】
【你只是个男人,一个死去的伴侣罢了,随时可替换,绝没有那么重要。】
洛安的眼睛告诉他,那是妻子的实话。
一遍遍的,在她喝醉的夜晚、工作的闲暇、从夜店蹦完迪回家倒在玄关时……他对上她的眼睛,就能看清她的心里话。
安各花了七年多告诉全世界,【洛安】这个人的去世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而他也花了七年多去艰难接受这个事实,最沮丧消沉的时候连“为了孩子应该还能勉强过下去”都想过,原本对她感情的信任感几乎消磨为零……反正也很合理啊,她曾经很喜欢他,与他死之后她快乐积极享受生活,并不冲突……他不能要求安各这样追求新鲜感的人对一个无趣的死人保有留恋,的确她这样开心地活着他旁观得也很放心……
洛安没怪过她,只是反思了一遍遍自己当年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古板、老土、没情趣、太爱拘着她给她订门禁……
都是他不够好,不配让这个人留恋而已。
——可洛安没想过,安各所做的、所说的、哪怕喝醉了也要在内心深处一遍遍重复、以为是做梦也会对梦里的他不假辞色出口的——
【我没那么看重你。】
是谎话。
重复了一千一万遍,她硬逼她自己相信的谎话。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安各有了安洛洛,她的勇敢、善良与责任心都不容许她抛下女儿去别的地方,让小家伙独自一人长大。
但安各天性自由,仅仅是女儿单独的存在还不够拴住她,她也做不到“完全为女儿而活”,把所有的生活热情与希望寄托在一个幼小懵懂的孩子身上,卑鄙地在女儿身上寻求她父亲的影子,以此替代——
安各自己堵死了许多路,最终,便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欺骗自己。
【我没那么看重你。】
这才终于削减了抓过一把利器砍向手腕的冲动,但只是削减了一点点而已。
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说谎,心里话都扭曲失真。
据说谎话重复一千遍一万遍能成为深信不疑的事实,那么,在做到“深信不疑”之前,她不得不一遍遍地重复下去。
【我没那么看重你。】
【我没那么……】
——现在,洛安异常希望,自己能再次看见她在心底重复这句“真实”。
他明明早就接受她这个人输出的“喜欢”拥有保质期了,他甚至默许她在“没那么喜欢自己”的前提下继续和他谈情说爱,满口甜蜜的谎话——
可他不能接受这个。
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一直活得轻松又快乐。
他宁愿她不怎么看重自己、喜欢自己、继续忽视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他早习惯了成为无足轻重的那个——
过去对安各的所有观察与研究已经在洛安心中形成了确定的结论,他知晓了所有,已经能够完全理解她七年来一遍遍重复的心声——
可他还是想叫醒她,注视她,亲眼确认。
……亲眼否定。
我的这些猜测,只是无稽之谈,是不是?
你真的没那么在意我。你真的可以做到不去留恋一个死人。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肯定……
【依旧能快乐的、健康的活着。】
洛安想向她求证自己的臆测。
哪怕他自己已经通过种种证据得出了事实的真相,但宁肯……是自己推测错误了。
可是,不能。
他不能把自己的惊慌失措显露在脸上、身上或手指上,他也不能把焦急不耐暴露出来,催促前面这个蹦蹦跳跳一心生日的小孩。
克制与等待,以往他几乎作为天性熟练掌握的行为习惯,在今晚却格外艰难。
他必须……必须要……
“到了!”
小安各快乐地挥起双手:“快快快,把花插到瓶子里——”
是一楼往二楼的台阶。
洛安抬眼望去,穿着葡萄睡衣的小斗笠正站在上方,穿着老虎睡衣的安洛洛则爬到他背后缩了起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眼珠子瞎转。
洛安:“……”
他就知道。
小孩。究极的计划破坏器。今晚混沌的中心。
怪不得,小安各会直接拽他过来,口口声声“你答应过我的”……
台阶上这两个,他明明有警告过吧?不管是“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还是“如果碰到了奇怪的生魂不要轻易去管更不要搭理她的要求”??
啊,对,就像警告两岁的女儿“不准吃糖”……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你却依旧能发现她爬到你的睡衣抽屉里,带着一桶吃光的巧克力糖……
明明台阶上两只一言不发,洛安头却已经开始疼了。
……或许他得感谢他们,分散了他用来分析妻子行为的注意力,避免他想着想着就冲回主卧室叫醒安各掰扯清楚七年半前太平间那段……嘶,不,哪边都不能深想,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