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魅(161)
然而谢萦正踮脚张望,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有些疑惑地问身边少年:“朱由榘,不是朱由柏的哥哥吗?那他弟弟还没出四七,他就要娶老婆呀?”
宁昀道:“是纳妾。而且朱由柏是他弟弟,他又无需守孝服丧。”
她平时常把兄长挂在嘴边,想来兄妹感情极好,此时表情困惑,显然对此实在难以理解。宁昀只朝街头指了指:“来了。”
附近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顺城街上一时万人空巷。直到太阳西沉下去时,送亲的队伍终于出现。
街头让开一条道路,前面有骑马执刀的官军开道,中间两队人敲锣打鼓,簇拥着一座极华丽的花轿。
这种轿子叫做万工轿,据说建造起来要耗费工时近万。
万工轿没有轿门。迎亲的时候,有专门的师傅跟随,新娘子入轿之后,轿门就彻底封死,变成了一台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到了府中再拆开让新娘子下来。
只见那花轿由八个人抬着,朱漆铺底,金箔贴花,远远望去金碧辉煌,犹如一座宫殿。
这般高调地大操大办,可见福王府在洛阳是如何权势滔天。
寻常百姓平时一生也无缘得见这样的富贵,一时都看直了眼,议论纷纷,猜想王府是如何富贵荣华,纳妾便请出了这样的排场,府里岂不是该像玉皇大帝的天宫一般?
众人啧啧称奇,感叹那小红云得是多么貌美,才能让王府给出这么大的仪仗。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孩子,从未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轿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走,想要凑近些看,那孩子的母亲连忙把他拉住。
白灯匪乱以后,官府风声鹤唳,护送花轿的官军全部骑马带刀,此刻不明人士若是凑上前去,恐怕即刻就是血溅三尺,是以众人虽然好奇,也只敢隔着点距离在街头看。
洛水穿城而过,细细河流上架着一座小桥。
抬轿的队伍上了桥,很快就要逐渐走远,众人抻着脖子张望,但宵禁时分快到了,也该到了回家的时候,便恋恋不舍地散去。
谢萦吃完了干豆子,感叹道:“我也算走过不少地方,还从没见过如此高调的排场,恐怕和皇宫里也差不很多了。”
“福王在洛阳耕耘多年,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宁昀淡淡道,“况且,今日的阵仗,虽然是世子有意炫耀,但若日后被弹劾追责,大可以全都推到这个攀附富贵的妓女头上。这也是王府的老伎俩了。”
两人正待转身回家,只听得身后忽然一片哗然。
循声望去,只见在小桥上,一个轿夫似是脚下踩到了石子,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万工轿太过沉重,此刻缺了一角支撑,竟然立刻垮塌下来砸落在地。轿夫们本能地一躲,而这么一磕,轿门上封死的朱漆木板竟然轰然坠地,一个穿着华服的女子竟然从轿中滚了出来。
有小儿叫道:“新娘子!新娘子掉出来了!”
已经隔着点距离,人们犹可见到那人一身华丽的红色锦缎,作新娘妆束。
然而,不只是这一下摔得狠了,还是那女子身娇体弱,她竟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
即将散去的人群纷纷顿住脚步朝那边望去,而就在这一刻,围在一旁的轿夫们,竟然爆发出一阵惊恐至极的尖叫。
谢萦眼尖,已经看清了不远处的景象,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
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挂在天际,照在新娘子脸上,一片发青的白。
如此肤色,绝非活人能有。
——众目睽睽之下,从花轿中跌落出来的,竟然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尸!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 8
那是个很清醒的梦境。就算知道那是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
外面哭声震天,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大呼小喝之间,又有重物翻倒的声音。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所有熟悉的人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婆还守在他身边,六神无主地哭泣。
一旁书桌上整齐地铺着一沓宣纸,那是文征明的《归去来兮》帖,他认真地临过三遍,已能倒背如流。
那一天临上朝时,父亲笑着道:“这幅帖也临得极好,阿昀这么聪明,以后考学也必定轻松中举。”
他却撂了笔发脾气,“三哥说,官学里现在正流行赛投壶呢,我也想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能像哥哥们一样到官学里去。”父亲一把他抱起来哄道,“今日也乖乖跟着先生念书,若书背得好,等爹爹下朝回来,就给你带王记的琅琊酥糖吃。”
先生布置的功课,他已经倒背如流,然而父亲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t。
隔着一扇窗,熟悉的府邸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父亲四处搜罗求购的黄花梨家具,母亲最爱的琉璃樽,哥哥的笔墨收藏,姐姐的妆奁……一箱一箱被搬出来堆在院子里,房子逐一贴上封条,到处都是执火佩刀的锦衣卫。
父亲犯了抄家夷族的死罪,所有成年的兄长族亲都已被押去诏狱,只等明晨问斩。而他应当会和还没嫁人的姐姐们一样,被籍没为官奴。
他转过头,看到婆婆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赵婆婆是家仆,从几岁开始就在府中,侍奉了三代主人。她已经年老,府中查封以后,已经没有人会买一个这么老的奴仆,她只会被赶出去自生自灭。
他想安慰赵婆婆,可是大厦将倾时他亦自身难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