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108)
漓音疑惑地看向越翎身后。方才那一番话,面前二人仿佛身份颠倒了一般,身后的侍从是主,越翎才是仆。却见越翎面色怡然自得,没有感到任何不妥,甚至有一些享受被她做主的感觉。
漓音想起了三个月前,在瀛海上执着长剑的那一个姑娘,想起了那一双不卑不亢的清亮眼睛。
漓音望向越翎身后的人,她的脸被面纱遮着,唯余一双沉静墨瞳,那人亦朝她微微颔首。漓音便换了茶盏,也略略向她举杯,才饮了一口。
她放下茶盏,洛思琅等人也已经到了。她没精力听这些老生常谈,心里明镜似的。她回头看了越翎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越翎接收到她的眼色,回头看了看岑雪鸿,岑雪鸿便离开了。
左侧,洛思琅的侍从正好也在问他:“许久没见着祐姬殿下了,今天分野城的人也到了,要不要派人盯着他们?”
洛思琅的眼神偶然落到新任古莩塔家主身后的青色身影上,猛地一怔。
而那身影款款离开了宴会席间,洛思琅没有说话,眼睛死死地追着她,看见她走到了大殿外。
岑雪鸿摘下面纱。
一片芙蓉花瓣,恰好从她额前落下。
她站在芙蓉花树下,淡淡地望着洛思琅,就像他年少时分的每一个梦境一样。
岑雪鸿深深凝望了他一眼,就戴上面纱,往外走去。
洛思琅来不及理会侍从的询问,几乎是夺门而出,追着岑雪鸿跑去。
越翎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眯起眼睛,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凤头犀(四)
岑雪鸿也是自幼在这巍峨皇宫中长大的,捡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永巷,一直走在洛思琅前头,把他甩下很远。
洛思琅的侍从都没跟上,他一个人跑着,追着,有几个瞬间都错觉岑雪鸿就要这样消失了,但她竟然会在前方回头看一看他,等他追上一些,再继续走。
这种气喘吁吁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感觉令洛思琅恐惧。这真的不是他的梦魇,或是芙蓉花精幻化出的幻觉吗?她这样一步一回望,难道是要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去,索他的命吗?
等到洛思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跟着岑雪鸿,到了丹青池畔。
丹青池。
七年前,所有的一切,最初的起点。
七年间,洛思琅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他忽然感到自己又身处那一个寒冷的雨夜,口鼻里全是冰凉的池水,身上缠绕着浮萍,枯萎的菹草,浮肿的尸体抓住他的脚踝。
难道他一直都在这里,其实从未离开过吗?
洛思琅一阵一阵地眩晕,却见岑雪鸿在花廊下站定,转过身来望着他。周围虚无的大雨倾盆,如同他十岁那年濒临溺死前的幻象。
他不受控制地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岑雪鸿的手腕。
皓腕下脉搏是跳动的,她是活着的。活在他的面前,活着回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洛思琅竟有些语无伦次,“我派人跟着你……三个月前,在南梨城,他们说你不见了。我以为你……”
已经死了。
岑雪鸿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洛思琅抓着自己的手,望着他的墨瞳沉静。七年前那一场荒芜的大雨渐渐消散,她的目光也如一池寒凉秋水。
洛思琅终于平静了几分,语气也渐渐冷了。他想起了在宴会上见到她的场景,皱着眉问:“你是跟着新任的古莩塔家主来的?”
岑雪鸿没有说话。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洛思琅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岑雪鸿摇摇头:“我来这里,是有人非要我来问一句,你有五魈毒的解药没有?”
洛思琅一怔:“什么意思?”
“我想也是没有。”岑雪鸿转过身去,竟是就要离开了。
洛思琅踉跄了一下,喊道:“岑雪鸿!”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洛思琅急了,追过去想要抓住她,问个清楚。还没有碰到岑雪鸿的肩膀,一个身影就从天而降,钳制住了他。
“没你的事了。”息雩说,“别碰她。”
息家祖上虽是中洲人,但一千年来与栎族人通婚,已经很难看出中洲血统了。息雩束着淡褐色的长卷发,眼睛也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看就是栎人相貌。洛思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岑雪鸿,难以置信地问:“你同栎族人勾结?”
“什么勾结,你这王子说话恁难听。”息雩常年隐居在大漠,讲话都带了一些北方口音,“敦睦邦交,你懂吗?你的王妃还是栎族人呢,那你自己是不是也勾结?”
洛思琅也是慌乱之下才口不择言,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太超过了。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岑雪鸿回头,找他要解药的情况,可不应该是这样。
她应该……
遍体鳞伤,陷落沟渠,没有他就活不了。
终于有一次,可以让她求着他救她了。
然后,她就再也不能高高在上,自恃沉静了。
就再也不能与洛思琮连珠合璧,完美无瑕了。
她也终于落满了灰尘,必须要抓住他朝她伸出的,满是泥泞的手。
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他在后头追着,喊着,她仍然转过身去,不肯施舍一个回头。
洛思琅近乎乞求地说:“你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吗?你只有这一句话要问吗?”
“也不是。”岑雪鸿眨了眨眼睛,“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们应该聊完了。”
洛思琅问:“他们?”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变,甩下岑雪鸿和息雩,冲回去找古莩塔·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