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3)
云雾终于散去,清辉重新洒在大地上。
月光下的岑雪鸿青衣长剑,风尘仆仆,像一颗落满灰尘的明珠。
她也看清了眼前之人。
那少年大概十七八岁,褐发绿眸,眉目狭长深邃,鼻梁挺直,分明是栎族的相貌。也许是因为失血,他的唇薄而淡色。
他浑身是伤,警惕地瞪着岑雪鸿,眼中闪烁着荧荧的瞳光。
不知怎地,岑雪鸿忽然想起皇宫的百兽园中,被拔去獠牙与指甲,从异国贡于圣上的黑豹。
——可不就是被引到了狼窝虎穴之中吗?
面前这栎族少年,分明就是一只受伤的、逮谁咬谁的野兽。
二人对峙片刻。
岑雪鸿微微仰头,避开颈间刀刃,冷静问:“你会说中洲话吗?”
栎族少年比岑雪鸿高半个头,身量修长,均匀地覆着薄薄一层肌肉。他将岑雪鸿圈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从岑雪鸿的角度望去,月光被挡住,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一双绿荧荧的双眸,和他耳垂上一串碧色孔雀翎,随着他呼吸起伏而微微摇晃。
越翎看清岑雪鸿相貌,便已知她不是栎族刺客,亦不是家族派出的人。
只是他虽有心放开她,却精疲力竭,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才处理完那群刺客,本还不至于如此,姑且能撑着走回去。
与这愣头愣脑闯进来的小姑娘交手几招,竟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堪堪将她压制住。
何况,她并没有真与自己动手的意思,招招式式只守而不攻。
想到这里,越翎有些恼羞成怒。
“我没有恶意,并非要对你怎么样,”岑雪鸿见他不回答,又说,“我追过来只是想问问,这是你养的小雀吗?这是什么品类的鸟?”
越翎:“……”
越翎心下有些好笑,终于也放松了警惕,任由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向前倾倒,栽到岑雪鸿的肩头,被她伸手揽了一下。
“你只关心鸟吗?”
岑雪鸿听见少年伏在她颈间闷闷开口,竟是正宗的中洲官话。
似是在忍着伤口的痛楚,他的尾音微微颤抖,呼吸杂乱地打在她颈侧。
这只受伤的小豹子,竟还像个孩子一样。
他示弱一般地又问:
“可以救救我吗?”
金练鹊(二)
岑雪鸿自认为不是会随便捡陌生男人回去的古道热肠,但是越翎紧接着说的话,让她停在了原地。
“你就是岑姑娘吧。”
“你认识我?”
“我是今天原本要和你在六珈酒肆见面的人,我叫越翎。”越翎瞧着正在身边蹦蹦跳跳的金练鹊,已然想明白其中关窍,“一定是太白见我受伤,才急急忙忙去六珈酒肆寻你来帮忙的。”
后半句话越翎咽在了肚里:多此一举。
正是因为寻了岑雪鸿来,他才耗尽最后的力气,现下寸步难行,倒只能指望她了。
想到这里,他愈装作楚楚可怜、虚弱无比的模样,拿一双泫然欲泣的绿色眼睛看着岑雪鸿。
岑雪鸿:“?”
所以他没有出现在六珈酒肆是因为他受伤了,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还有这只浑身上下金红相间的小雀,为什么会叫做“太白”?
岑雪鸿搀着越翎缓缓走出窄巷:“我先带你去医馆,回头再商量这件事。”
越翎却说:“不能去医馆。”
岑雪鸿说:“那就回我住的驿馆。”
越翎又说:“别走大路。”
岑雪鸿:“……”
虽然这栎人行迹可疑、鬼鬼祟祟,但也是她好不容易与栎族商会搭上的联系,于岑雪鸿而言是唯一的希望。
岑雪鸿离开朝鹿城的时候,接任了先师沈霑衣的从经藏书阁司官一职,以修书之由远赴分野,是以带着盖着鸾廷台官印的官状,住在南梨城中的驿馆。
趁着夜色,岑雪鸿携越翎悄悄翻入房间,将他安置在屏风之后的榻上。
接着,她唤来驿馆仆役,要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对了,”岑雪鸿叫住仆役,“我的挎袋划破了,能不能借些针线给我用用?”
不一会儿,仆役就将她要的东西一一送至。
岑雪鸿带着热水、衣裳、针线回到里间,越翎已经坐了起来,解下腰间酒壶,眼也不眨地便往自己的伤口上倒,纵然冷汗涔涔,也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岑雪鸿忙道:“还是我来吧。”
除了各处大大小小的划伤,越翎身上最严重的,一处是在肩上的砍伤,深可见骨,另一处在腰侧,认不出被什么兵器所伤,更是血肉模糊。
虽然越翎自己已经撕了衣裳胡乱缠了一通,可血还是止不住地流。
血污和着烈酒淌了一地,满室都是血腥味。
“太深了,止不了血,也没有药,”岑雪鸿蹙眉道,“只怕得缝上了。”
越翎疼得喘息片刻,才哑着嗓子问道:“你会吗?”
“只有绣针和棉线,”岑雪鸿把细细的针放在烛火上烧了烧,“你不肯去医馆,我不会也得试试了。”
“也许和绣图没什么区别吧。”岑雪鸿似是宽慰越翎,又似是给自己壮胆。她扶着越翎躺下,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若是疼,你就咬着。”
“不用,”越翎哑声道,“我不怕疼。”
也许是他已经疼得麻木了,也许是岑雪鸿的动作真的太过温柔。
岑雪鸿指尖冰冰凉凉的,拂过他的腰侧,像孔雀尾羽轻轻在挠。
这姑娘,面是冷的,指尖也是冷的。站在泠泠月光下持剑的模样,像一位无悲无喜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