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35)
“为什么?”岑雪鸿一怔。
“弥沙大人正在进行封闭修行,直到圣女选拔那天。”迦乐说,“或许要等到七日之后才能见您了。”
七日之后。
古莩塔家主也给了岑雪鸿一样的时限。
不论这其中有什么原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七日之后,就肯定来不及了。
见岑雪鸿没有说话,迦乐小心翼翼地问:“岑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好,你去吧。”岑雪鸿点点头,对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
深夜,苏赫剎那家族的府邸中。
天瑰跪在一座高大的雎神塑像前。
殿内彻夜燃着九十九盏灯火,灯烛雕刻成九十九种翱翔之鸟的形状,雎神是为百鸟群首。犀角、玉屑与明珠,成堆地供奉在雎神周围。
她身着彩羽天衣,虔诚地念诵雎神之名。
“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请您回应我的呼唤。”
她用银刀划破雪肤,一滴鲜血落至明镜一般的琼浆中,泛起一圈涟漪,又迅速散逸不见。
寂静。
唯有沉香与琥珀,萦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之间。
明镜一般的琼浆依然清澈如初,没有任何变化。
苏赫剎那家主失望地阖目。
“雎神还是没有回应你。”他说,“只要是流着雎神之血的王室女子,都能做到。天瑰,为什么只有你不行?”
“这根本愚蠢至极!”
天瑰怒从中来,站起来扬手打翻了盛着琼浆的白玉盘。她指着雎神塑像,冷冷地问苏赫剎那家主:
“这样一座空心的塑像,它能回应什么?”
“放肆!”苏赫剎那家主怒斥道。
天瑰怒极反笑:“有什么值得我放肆的?所有人虔诚地信奉了三千年的,不过就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泥偶,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就是因为你如此悖逆,背叛信仰,雎神才不会回应你!”苏赫剎那家主抄起一枚犀角,朝天瑰身上砸去。
天瑰躲也不躲,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犀角直直砸中她的眉骨,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眼泪盈眶,心里却比伤口更疼。
面前的人,就是爱她整整二十年的父亲吗?是什么样的权势,才能把所有的爱全部吞噬,把他变成这样一个凶神恶煞、冷血无情的怪物?
“父亲。”
她轻声唤道。
“跪在这里,向雎神忏悔你的罪孽,祈祷在七日之后的圣女选拔上,祂能回应你的呼唤。”
苏赫剎那家主已经失望至极,别开眼睛,不想再看她。
“否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天瑰跌坐在空旷的神殿中,失魂落魄地望着苏赫剎那家主拂袖离开的背影。
厚重的石门砰然合上,灯火映照的,只余她和一座神像。
以蓝宝石镶嵌的双目,从始至终都静静俯瞰着这一切,既像是冷酷,又像是嘲弄。
那样骄傲的人间的公主,怒目圆睁地仰头与祂对视,没有一滴眼泪滑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鲜血顺着脸颊落至打翻在地上的琼浆里,竟然呈现出圣女在神前问卜的卦象。
【燕燕逡如,滋血涟如。地陷东南,凶。】
……
待迦乐离开后,侍女们围着岑雪鸿,准备把她抓去洗漱。
岑雪鸿吓得连连摆手,这些侍女又不会说中洲话,还以为岑雪鸿有什么不满意的,急得团团转。岑雪鸿从挎袋里翻出《栎语注解》,指着书说:
“自己、我自己去。”
侍女们面面相觑。
岑雪鸿赶紧抓着她们准备的衣裳,一溜烟跑了。
与中洲不同,分野城的栎族人是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凿出一方水池,引来放着茵迟香的温泉。
岑雪鸿把环佩叮当的栎族云裳迭好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入水池里。
她张开掌心,看着刚刚从衣袖中取出的孔雀翎。
在水雾和熏香的氤氲中,孔雀翎上的血迹化开,从乳白的温泉中央荡出一圈一圈的褐红涟漪。
那野兽般血性的铁锈味,剎时侵略了这方寸温柔旖旎之地。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岑雪鸿连忙把孔雀翎捂在胸口,转头瞪着来人。
年轻的侍女支吾不能言,指指岑雪鸿换下放在水池边的衣物。
岑雪鸿点点头:“你拿走吧。”
侍女满脸通红,低头拿了衣服就跑了。
岑雪鸿一脸困惑。
她不知道,在侍女眼中,看见的是一位浸在温泉里的清曜的中洲女子,脸颊和肩头微微泛着绯红,乌黑的长发散在水中如一朵墨色芙蓉。隔着水雾望着人的时候,湿漉漉的墨瞳就像一只惊惶的小鹿。
传闻天上瑶池,有神女沐浴。
侍女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故事中擅闯的凡人。
岑雪鸿只觉得危险。
这些侍女都是古莩塔家主的眼线,万万不能让她们看见在书室里捡到的孔雀翎。
她扯了一根线,穿着孔雀翎,戴在自己的颈间。
孔雀翎沾了水,紧紧地贴在她的胸膛。
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心脏砰砰跳动。
岑雪鸿忽然觉得有些羞赧,她把半张脸浸在水中,面色却愈加发烫。
炽热潮湿的水雾里,更无法思考。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竟想起了越翎。
像受伤的小豹子一样,软绵绵地倚在她肩头。
五魈毒发作,揽着她引路,耐心地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钩过她的小指,给她戴上了伊莉丝,站在高高的谯楼上,一起看过烟火。
那些夜晚,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