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45)
越翎三言两语,就把岑雪鸿一直堵着的心结解开了大半。
“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易如反掌。就算今天得罪了古莩塔家,十二家贵族的结盟还是固若金汤,不会为了几本古籍就反目的。”越翎越说越顺嘴,“他愿意帮忙,因为你是很好的人,怎么会讨厌你呢?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想对你好。我也是这样……”
越翎停住了。
说得太快了,一下子什么都说出来了。
岑雪鸿怔怔地望着他。
你是很好的人,他喜欢你,想对你好。
我也是这样。
岑雪鸿装作没听到,慌忙收拾东西,准备上楼。
“雪鸿。”
越翎嗓音嘶哑,低低唤她。
就像那夜在瀛海的惊涛骇浪中,乘风直上。
她教他,雪鸿,是我的名字。
岑雪鸿的心脏砰砰狂跳,如擂鼓。
越翎却不打算放过她。
“檀梨的心意,你明白。”他隔着灯火,绿瞳荧荧,声音有如蛊惑,“那我的心意呢?你明不明白?”
岑雪鸿思绪混乱一片。
越翎又道:“我不是要你答复我,我只是告诉你……”
“我出去一下。”岑雪鸿猛然打断他。
越翎一头雾水,看着她匆匆推开门又回来,夺走了他攥着的伊莉丝花环。
越翎:“?”
岑雪鸿走到门外。
建立在岩石和沙漠之上的分野城,在夏日的深夜,晚风拂来丝丝凉意,让她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旋紫苑坊的笙歌弦乐还没有停歇,挟在阵阵晚风中。这座小楼的院中,也种着一棵繁茂的旋紫苑树。
晚风吹落花瓣,一地黛紫色的雪。
委地无人收。
岑雪鸿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蹲下,在旋紫苑树下徒手挖了一个小坑,把手腕上的伊莉丝花环褪下,与越翎的那串一起,放入其中。
若她早一些遇到越翎,那时她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可是现在遇到越翎,也太迟,太迟了。
她只剩一年的命可活。
不悲不喜,不想,不听,不回头看。
往事仍然在那里,永远提醒着她。
一滴泪水落在泥土中的伊莉丝花环上。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
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
所以罢了。
只能罢了。
旋紫苑(四)
长生阁四面敞开,可以遥遥望见分野城的连缀灯火。大漠的风吹彻四角檐铃,犹如仙人渺茫的低语。
弥沙跪在高台中央。
烛火明灭,她披发赤足,身着彩羽华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红线穿着的金铃。
古莩塔·真衍站在台阶之下,仰头望着弥沙。
弥沙徐徐站起来,俯瞰他一如俯瞰众生。
“弥沙,”古莩塔·真衍握紧了袖中的尖刺,斟酌着道,“父亲让我来……”
弥沙孩童般的脸庞上,忽然绽开一个天真而诡谲的笑。
古莩塔·真衍本怀着狠戾之心前来。他身为古莩塔家唯一的嫡子,为了不让古莩塔家主对他失望,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高台之上,弥沙把绸缎解开,那只赤红的眼睛,大夜里如流火摇曳。
她居高临下,犹如蛮荒的君王,重新掌握了这世间。
“跪下。”
那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古莩塔·真衍竟觉得自己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思绪一片混乱,不断回响着古神般的呢喃。在弥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只巨蟒,用赤红的竖瞳正凝视着他。
他无从抵抗。
顺从地跪在阶下,温驯如小狗。
“他让你来做什么?”弥沙拾级而下,铃音清澈,回荡在高阁之间。
古莩塔·真衍如被蛊惑一般,双手诚恳向她奉上尖刺。
弥沙望了望,没有接过,反将尖刺推回他掌心中,让他握住。
“动手呀。”
弥沙笑着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眼睛里刺。
古莩塔·真衍心神激荡,牢牢抓着尖刺,与弥沙对抗。
鲜血顺着他和弥沙的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浓稠地混在一起。
“你不动手,就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弥沙终于松了手,摸了摸古莩塔·真衍的头。
古莩塔·真衍已经完全失去了神志,唯有顺从这一个念头,乖乖匍匐在弥沙脚下。
“刚才那样吵,出什么事了?”弥沙轻轻地问。
“卡罗纳卡兰·檀梨带着王的禁卫,搜查府邸。岑雪鸿趁乱带着越翎逃跑了。”
“带着哥哥逃跑了?”弥沙问,“他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跟丢了,还没找到。”古莩塔·真衍回答。
哥哥。
弥沙在心中轻轻地唤了一句。
你不能离开我。
整座分野城毁灭了也都无所谓。
只有你不能离开我。
“找到他们,”弥沙轻轻吩咐,“在圣女选拔大典上,我要见到岑雪鸿。”
想要带走你的人,也不能存在于这世间。
古莩塔·真衍说:“是。”
弥沙微微歪着头,又问:“可你要怎样向他交差呢?”
古莩塔·真衍转头走下台阶,在长生阁中随手抓了一个侍女,用尖刺活生生地剜出她的眼珠。
侍女们惊惧混乱的尖叫响彻高阁,而古莩塔·真衍头也不回,直直离开了这里。
……
岑雪鸿在旋紫苑树下吹了半宿的凉风。
埋下的一对伊莉丝,明年也许会长出新的小花,也许不会。
她是看不见了。
若是有这样的一天,就当与他共度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