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59)
“裴家祖籍永乐郡,终年雨水绵绵。听闻永乐人喜苍筠竹,就是为着雨水打在竹叶上的声音。我未去过永乐郡,今后若逢朝鹿夜雨,亦可闻之了。”沈霑衣又说,“苍筠竹上有斑痕,又称作斑竹。古人以为,这是仙帝身死,二妃哭之,眼泪滴落所致。”
“我不喜欢这故事。古人胡诌,非要诌二妃共侍一君,这便罢了;仙帝身死,二妃作为神妃,除了哭竟不会做别的吗?哭得潇水漫溢,泪痕成斑,又能如何?最终竟还要随仙帝而死,实在不解。”岑雪鸿顿了顿,“这苍筠竹上的斑痕,我看不过是因为长在山中,雨水氤氲的缘故。却偏偏还要牵强附会些贞洁烈女的故事,古人实在可恶。”
沈霑衣一愣,便笑了。
“听闻岑公子和裴夫人的独女雪鸿聪慧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
“沈先生有何见解?”岑雪鸿问。
沈霑衣垂眸,他的神色被竹影遮掩,晦暗不清。
“二妃哭一哭,也没什么。也许不是哭仙帝,只是在哭自己。古有贤士猖狂恣意,车行至穷途,也只能一哭。”
十一岁的岑雪鸿没能听出沈霑衣的悲伤,他说潇水二妃、说古贤士,其实也只是在说自己。可惜,要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岑雪鸿自己也行至穷途,才懂得那时候沈霑衣的悲歌恸哭。
“小雪鸿。”
有人在竹林翳翳中唤她。
十八岁的岑雪鸿回头,竟恍然回到了襄武侯府中。那一片苍筠竹林早已经不是父亲为哄母亲高兴亲手栽种的细嫩竹苗,而是已经长得郁郁亭亭。
沈霑衣从竹林中走出几步,笑着望着她。
“你也长大了,小雪鸿。”
一瞬间,岑雪鸿泪意汹涌。
但她不愿意让沈霑衣看见她哭的模样。
她忍着泪水,哽咽地喊了一句:
“老师……”
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沈霑衣仍站在细碎模糊的光影中,静静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要哭,已经很棒了。”他轻轻地说,“现在的你,其实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一直想成为的模样。”
岑雪鸿的泪水更汹涌了。
她想告诉沈霑衣,不,我什么都没做到,什么也没成为。
我害怕死,害怕得不得了。
我也很想您。
很想父亲和母亲。
岑雪鸿哭着说:“可是我……”
“往前走吧,”沈霑衣说,“你一定会比我走得更远。”
……
岑雪鸿猛地睁开眼睛。
她没有看见什么,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温柔模糊的光里。唯有耳边听见了细微的沙沙声,像梦中的家里,风吹过苍筠竹林的涛声。
又缓了一会儿,她渐渐看清楚了。
她正在一叶轻舟上。
河水平静清澈,从遮天蔽日的苍筠竹林中蜿蜒而过。天光、云影和竹影细碎地洒在船篷上。
她坐起来,却一吃痛,才看见自己身上还有伤,但已经被包扎好了。
不远处的船头上,站着一个带着竹笠、撑着船篙的身影。
岑雪鸿慢慢地,掀帘走了出去。
越翎听见声响,一回头,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你醒了!”
……
从前的襄武侯府,已经贴了大半年的封条。洛思琅同礼官孟大人一起,带着分野的一丛人来到襄武侯府的时候,太监和宫女们正赶着撕封条、点灯、清扫,并把缈星宫中准备的东西一批一批匆忙搬入襄武侯府中。
孟大人思量再三:“祈王殿下,这实在是不合……”
“这又何妨?父皇有谕旨,祐姬从分野远道而来,习俗不同在所难免,只尽力让她宾至如归就是了。”洛思琅说得云淡风轻,“此番祐姬与分野使臣来朝鹿,一为和亲,二为详议两国之后的互市通商之策。互市通商,是父皇现下最看重的国策。孟大人,你可还有异言吗?”
“不敢不敢。”孟大人汗如雨下,“臣在此督工,今夜必会让祐姬殿下安然入住。殿下还要回宫中,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洛思琅点点头,视线淡淡向府邸中扫过。
古莩塔·漓音正站在松鹤照壁前,仰头望着院中的竹叶。
他心念一动,想到了曾经站在这里的人。
前些时候,他从中洲南部的情报中心得到消息,那人在分野城消失了。
五魈毒是无解之毒。
很快,她就要死了。
“本王先走了,给祐姬带个话,明日等她休息好了,我再来拜访。”洛思琅垂眸,转身坐上了回宫的车舆。
次日清晨,迦珠还在为漓音洗漱梳妆,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何事?”漓音问。
迦珠摇摇头:“不清楚。”
漓音匆匆结束了梳妆赶到正厅,只见洛思琅带着数十个宫人,在府中各处添置琳琅古玩陈设、侍弄花草。甚至还搁着几只金丝笼,漓音走过去一瞧,竟是一些训练好了的鹦鹉、百灵和云雀。
“见过祈王殿下。”漓音以标准的中洲礼向洛思琅问好,挑不出一丝差错。仿佛她自幼就是在这朝鹿城长大,举手投足与京城贵女们竟别无二致。
“玉舟,昨夜休息得可还好?”洛思琅转过身,噙着笑问她。
“承蒙祈王殿下关怀,一切都好。祈王殿下,您还是称我为祐姬好了。”漓音犹疑地打量着洛思琅,不知道他突然以“玉舟”唤她是什么用意。总觉得一夜之后,这本就像是狐貍变的洛思琅,更为琢磨不透了。
“你既来到中洲,总要习惯的,不如早一些习惯。何况……”洛思琅用一种几乎算得上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漓音,“何况,你我二人,已是名分上的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