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万川(275)
赵宅的访客是政事堂的属下,广州来了急件,赶在城门关闭前送进来。赵执之前吩咐过,只要事关滨海监,不管多晚,一律第一时间送到他手里。站在赵宅门口接过公文信件,赵执第一次有了厌烦的感觉,想撂挑子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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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明鉴,此事建康令大人极其重视,该做的一切我们已经做了。”
建康府衙署内,换了另一个人招待李秾。此人不像之前的那位捕快不善言辞,说话间面无表情却滴水不漏。允许原告到衙门询问案情是大晛律法给出的规定,要不然以李秾的身份,她根本进不来衙门。
接待的书吏将一堆公告文书摆到李秾面前。
“请看,这是发往各州的布告,但有提供线索者,经查证赏银百两。”
“这些是死者生前与外界的来往,与街坊四邻的交集,衙门捕快已一一排查。”
“这是……”
李秾打断他:“有找到有关凶手的线索吗?”
“有。”书吏拿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各地提供而来的线索。李秾看了一眼,几乎都是捕风捉影的假消息。
府衙两侧镶着石碑的八字墙雪白耀眼,刺得李秾的眼睛发烫。她忍着不适,回头看了一眼威严的仪门和金字牌匾。如果二十几口人的命案都不能侦破,她不知这帝京首府还有任何值得信任的地方。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建康府府衙了,李秾想。她背负着对所有伙计的歉疚,却明白自己留下来一点用都没有。
她信步来到草市,路旁的槐柳已有合抱之粗,也不堆草垛。因得了旨意,这一带也不见了流民乞丐。
当年,她就是在这个地方管家被谢富相中带回谢府照顾龙驹的,自那天起,她在京中有了安身之所,从此在帝京留了下来。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
该离开了,李秾想。
她早已看惯了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的冷漠与喧嚣,那是当权上位者的粉饰,不是芸芸众生的生活。
云影坊和嘉穗楼关闭,伙计被屠杀,她的心血毁于一旦。如今再看帝京熙攘,李秾只有满心的厌恶和反感。
金觞馆掌柜办品酒会,例行邀请李秾。伙计找了许久,直接从草市将李秾请到了酒席间。
李秾时时记住李正的叮嘱,饮酒对药效无益。
金觞馆的酒依旧是佳酿,配上席间的精致点心,李秾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意识到自己多饮的时候,李秾干脆不再节制。
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饮酒了。
金觞馆的掌柜知道李秾身份,因此派了两个小丫鬟妥帖地照料她。但李秾不声不响,像是千杯不醉。
赵执在政事堂接到禀报,来人只说李娘子受邀赴宴,喝了许多酒,身边没有跟着人。赵执一听就火了,观莲节爽他的约还没补上,她倒是先去赴别人的宴了。她虽着男装,但毕竟是女子,在全是男子的席间喝醉,像什么样。
赵执换下朝服,气冲冲地往金觞馆赶去。
金觞馆的小园内请了乐师和舞姬,正在演奏。觥筹交错间,仆人来到席间,给掌柜递上一张政事堂的帖子,掌柜的惊得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止住乐师,整理着装往门口去迎人。
赵执说了声“打扰”,到席间扶起李秾就利落地离开了。人离开了许久,金觞馆掌柜的才反应过来方才来的进来以风雷手段闻名天下的政事堂赵执,后知后觉地吓了一声冷汗,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得罪了权贵。
李秾不知自己喝了多少,但她确是酩酊大醉了。任由赵执将她背在背上,走到朱雀桥旁的杨柳荫处,叫了一艘画舫。
画舫精致,船上只艄公一人。
船开起,迎面而来的河风吹在李秾脸上,让她舒服了不少。
赵执搂着李秾坐在船头,让她以舒展的姿势靠坐在身上,借河风散酒。
他从没有在李秾眼中看到过这样颓然的眼神,就是曾经命悬一刻时也没有这样颓然过。好似走了许久的路,却突然想离开,什么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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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惴惴地想,李秾会不会连他也不在乎了。想到李秾这些时日对他的疏远,赵执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已是秋夜,秦淮两岸依旧灯烧如昼车水马龙。画舫随水东行,沿路繁华喧闹,河心却难得静谧。
赵执让艄公令画舫在河心稍停。管不上李秾清没清醒,他心急如焚,自暴自弃地质问她:“李秾,你真的想让我娶公主吗?你真的不要我了?要推开我?”
“不是。”李秾静静地看着两岸璀璨的纱灯。
她醉醺醺地,像是无心之谈:“我不是想让你娶公主,我只是不想一切像现在这样了。赵君刃,这个大晛帝京,法度废弛,朝纲倒乱,黑白不分。普通百姓没有立足之地,一不小心就飞来横祸。我来建康城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了它的真面貌,我好讨厌它……”
李秾带着醉意说出来的一番话令人心惊,更让赵执如煎五内。他从前是庶民,后来又做海商。可他已入朝堂多年,这大晛朝堂也有他的一份,也令他心生厌恶。
“我今日,”李秾揪着赵执的衣襟,“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好难受……”
“我现在带你回青溪醒酒。”
“不,我不回去,我不去青溪。”
喝醉的人没有道理可讲,赵执又生气又无奈,将外袍脱下披在李秾身上,问她:“想去哪里?”
只听李秾迷迷糊糊地说道:“赵君刃,我不想在京城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