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万川(310)
李秾从未见过这样茂盛的草, 风过旷野, 在草尖激起阵阵起伏,如同一望无际的海浪。李秾想起自己的名字,“秾”是父亲给她起的。
长大之后, 父母逝去许久, 她才无意中在典籍中里翻到,“秾”是草木丰茂之意。这是不是说她注定会回到这里, 日复一日,直到老死在茂盛的草木间?她不知道。
等到日暮时分, 太阳不那么大, 李秾拿着剪子, 去追一只毛色花白的小马驹。
这只马驹是只杂种马, 身型不高,但鬃毛和马尾却长得很长。去岁秋冬瘟疫, 它一直窝在马棚中奄奄一息。现在乍然放出来,它过长的鬃毛和马尾十分凌乱,低头时打结缠绕,十分不便。
李秾一边安抚它,一边修剪它过长的鬃毛,修剪完毕,满意地看着它跑远,跑到远处夕阳下的草间撒欢。
不远处的矮丘上,李秾凝神看去,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不知他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许久。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眨眨眼凝神看去,那人却仍在那里,一人一马,马上的人被夕阳映照为一个挺拔的剪影。
李秾恍惚间,手指一滑,手中的铁剪掉在草丛间。她却忘记低头去寻找,只怔怔地看向夕阳那边。
这一幕像是她梦里的场景。
赵执在山丘上“驾”地一声,纵马疾驰,那匹青骢迎着风扬起四蹄,转眼来到李秾身边,在一尺多远的地方猛地停住。
李秾逆着光只看到赵执一片飘起的广袖。再抬起头,对上赵执深潭一般的眼睛。
夏日万物在剎那停止。
冬日的孤绝长辞,北郊山口那一声呼喊,雪夜梦回的蚀骨想念,以及过往所有的爱怨嗔痴……都在一眼对视间被唤起。
李秾像是中了符咒一般定在原地动惮不得,一股锥心的疼自心口猛地腾起,瞬间便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生生捣碎。
距离上次在坞堡城中看那一眼,才不过几百日,可李秾却觉得,好像已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万里之遥,杳无音信。赵执,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李秾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你还好吗?”
那是她在坞堡城就想问的话。
赵执并不答话,眼神几乎要将李秾洞穿。
他在从京城来的路上,心急如焚。生怕李秾患病,生怕她死去,生怕她有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李秾是世界上最狠心的人,他在梦里幻想过许多找到她的场景,现在,他生怕眼前也是梦……
有两个人跟着骑马翻过矮丘,向这边过来。一个是靳三,另一位,李秾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两人走到他们身边下马施礼,“赵大人,娘子。”
“辛厥,辛苦你,帮她诊断。”
李秾心里微惊,辛厥是李正的弟子。
靳三分别窥了一眼赵执和李秾,两人都神情怪异地看着对方。只好由他来开路,靳三用剑鞘拨开齐膝的草丛,“郎主,辛医官,娘子,这边请。找个地方坐下才能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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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的营棚前,马夫们知道来了大人物,在主事的安排下,安静地排成一排,等待指示。靳三跟主事揖了个礼,耳语几句。主事便让他们各自散开去忙了。
进了房里,赵执还是一言不发,李秾被靳三请坐在榻上。辛厥打开随身的箱箧,向李秾请示。
“娘子,请伸你的手。”
李秾不知他要做什么,有些迷糊按照示意把手伸给他。靳三自觉退到屋外,赵执却还站在原地,仍旧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秾,李秾到后来几乎不敢承接那眼神。
辛厥给李秾看诊,又细细地问起李秾的症状,他看得谨慎,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收起箱箧。
赵执开口说了见李秾后的第一句话:“她如何?”
辛厥禀道:“娘子身上的疾病,确如师傅所说。娘子所患的是寒闭症及肺痿,肺痿常被医家视为绝症,加上寒闭之症,几可随时致命。娘子患上肺痿已有数年,却能活在现在,实在罕见。想必是这几年幸运遇到良医良方,加上娘子意志顽强,撑到了如今。”
“娘子的肺痿已有好转的迹象,虽然此后仍有艰难的康复过程,但仍有望恢复如常人,只要不懈去找到良方,请大人和娘子宽心。”
辛厥说完,便施礼拎着箱箧退出了屋内。
屋里安静下来,李秾忐忑问赵执:“你怎么把辛厥从京城带到这里来?”
赵执斜眼看她:“我不将医官带来,在我视线中诊断,难道让你再一次对我诓骗瞒哄,然后狠心离去么?”
李秾心上陡然被刺了一刀,语塞住。
“上次在坞堡城的校场,你在那里,是吗?”
他能带着人找到这里,必然已知道了坞堡城的人员。李秾点头,不作声。赵执的眼神让她多看一眼,她心上都痛楚都会增加一分。
“李秾,你就这样对我?”
赵执拂开表面那层伪装的薄纱,胸口复杂的情绪漫如涨潮,问过之后又喃喃自语,“你就这样对我……”
李秾伸手,慢慢将赵执的手握住,这是她情不自禁的举动。“对不起,赵君刃,我很对不起……”
赵执狠心推开她的手,“我不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
李秾被拂开,心里舍不得那指尖的温度,却不敢再握上去了。隔了这么久,她不知道赵执心里在想什么,是否讨厌她了。
她迫近半步,想离他更近一点。“你如何得知我在梁州?又如何来到这马场找到了我?”
“怎么,如果我不得知,你就打算这样永不相见?李秾,李秾,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狠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