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万川(335)
李秾向他匆匆抱拳致意:“蔡长史,我们亦是城中百姓,与子同袍,何必言谢,”
————
率军追入山道不久,赵执下令停止追击,返回城中。身边的军士不解,此时若是打马加速,以三倍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山中截住剩余的数百尉头人,全歼敌寇。
赵执摇头。山中飞雪,道路冰滑,全歼尉头人,必然还会折损数百房州军士。
他十几岁西北从军之时,有一腔少年人的血勇,想法一如身边的军士,想要全歼敌寇,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但年过而立,数次带兵出征,如今又任一州长官,想法便在悄然间改变了。房州军士多是本地生民子弟,何必让他们在雪天冒险,跌入山中白白送死。
就是全歼这一万余尉头人,梁州军拖不住,还有其他部落骑兵随时会南下。两州百姓遭铁蹄蹂躏,症结不在于不能将胡人斩尽杀绝,而在于大晛国力孱弱,一年不如一年……
赵执骑在马上,望着茫茫山道。
逃窜的尉头骑兵飞快往北而去,消失在朦胧的雪雾中。
他沉思片刻,被身边的亲兵打断:“大人,这就回去吗?”
“是,撤兵回城。”
一场薄雪很快将城墙内外砍杀的痕迹掩盖。
尉头部夜袭房州城,大败。
————
深夜。
赵执遣走跟随的亲兵,并交代他城上一有异动,不管何时立刻来报。亲兵离开,赵执推开城南小院的门。夜已深了,城内外万籁俱寂,房内却还亮着灯。
赵执掀开挡风的棉帘,李秾正坐在案前,守着一盆炭火阅读手里的书卷。
一室之内的寂静,瞬间隔绝了白日所有的血腥喧嚣。
见他进来,李秾放下书卷惊喜地站起身来。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李秾迎上来:“我在等你。”
李秾帮赵执解下大氅,挂在椸架上,将椸架移近炭盆。再从热水盆中绞来巾帕,像一个普通的妻子那样,给赵执细细擦去脸上的汗迹血污。
赵执一把抱住李秾,将她圈在怀里。他不知道今天她站在城墙之上观战时,看到了多少骇人的场面,也不知道死伤军士的断臂残肢是否冲击了她。
“李秾,你害怕吗?”
李秾伸手搂紧他的腰,“房州守军悍勇,城内军民一心御敌,我害怕什么?”
赵执心里流过暖流,随即又肃然对她说:“你今日带去的伤药和人员帮了大忙,我替被救助的军士,谢谢你和那些伙计。”
李秾踮起脚,亲吻他被风吹得冷硬的脸颊,语意轻快:“军民一体,不必言谢,使君大人。”
“李秾,”赵执解开李秾的头巾,让她的长发倾斜而下。束发的李秾是众人心中聪慧果断的李掌柜,长发如云的李秾才独属于他一个人。“时至今日,我又一次发现,我不能没有你。”
李秾玩笑似的问:“此话怎讲?”
赵执将下巴埋进她的发间,轻声回答:“你在城中,于我而言,敌寇必退。”
李秾在他怀里转身,赵执忍不住“嘶”抽了一声气。
李秾端过烛台,这才看到赵执的左臂伤了。还没包扎,伤口已在风雪中凝冻住,此时被炭盆一烤,凝固的血化开,伤口重新裂开来。
李秾急忙拽过他的手关观察伤口,“这是,这是被胡人的铁镗所伤?”
赵执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受的这一下,交战时重伤流血的军士太多,他回城后直接让军医不必管他先去忙。
李秾揭开他的袖口,看到深深的一道曲状伤口,不由一阵后怕。今日的尉头部首领十分悍勇,那人使的是一对铁镗,铁镗有三叉。交战之时,那铁镗侧叉要是再多三分力,赵执这条小臂就得在马上横空而断。
赵执看她面色沉重,忍不住出言宽慰她:“上阵厮杀,受伤乃是常事。至少没有像谢继业那样伤在脸上,差点毁容,我该庆幸……”
李秾打断他:“你若是被敌寇毁容,我便不要你了。”
赵执悻悻地闭嘴,一时又忍不住想,李秾爱的不会真是他的容貌吧……
李秾仔细地将那伤口处擦洗、洒上药粉包扎。看看滴漏,只剩下两个多时辰便要天亮了,两人相拥在榻上和衣而睡。
赵执拥住李秾,嗅她发间的香气,那旖旎的香气完全代替了白日寒风中的血腥,不到片刻功夫便沉沉睡去。李秾轻抱住赵执受伤的那只手,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很快也睡了过去。
两人已是一天一夜没有歇息,窗外风声呼啸,好似模糊传来的厮杀,因此睡梦里有轻微的不安,可翻身时感知到身边的人还在,便又能很快睡过去。
————
房州是梁州的后方,辎重粮草都从这里北上。赵执扩充房州驻军后,派兵协助梁州军后勤,让前线少了粮草被袭的后顾之忧。
协助运粮的军士北上梁州,回来禀报道,冬日严寒,道路上常看到有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这些百姓来不及举家南逃,便遭遇烧杀抢掠,失去庇护,身体弱的扛不住寒冷,便冻死路边。
赵执、翟九渊、蔡长史和李秾都在堂中沉默地听着,外寇入侵,战乱一起,这样的场景几乎是必然会看到的。不用那军士细说,他们每个人都能想象到冬日路边的惨状,普通百姓是乱世中最无辜的一群人。
天气越发寒冷,不停地有幸存的百姓南逃而来,每日在房州城外聚集。
赵执在府衙集齐属下议事,有属下主张不要再放人进城,让那些百姓在城外自生自灭,城门一直关闭,他们便会自行离去。如今房州城早已人满为患,且不知这些南来的百姓每日跟死人呆在一起,身上是否带有疫病。若是这些人将疫病带入城中,再传给守城的军士,必会带来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