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日月同人)一梦芳华·尽(29)
这时,周围有人吹口哨。折扇公子有些窘迫,便随意点点头让蝴蝶君赶紧走。眼见着一团红影又从窗口跳出去了,折扇公子便扔下一块碎银,拉着影子迅速离开。
坐在河滩边上,公孙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还是这样喝比较适合我。
影子屈起一条腿,靠着树坐。饮了口酒道,他为你倒是用了心,你又何必将他拒之千里呢。公孙月回答,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罢了。影子将眼角瞥了瞥远处,笑道,要是叫某人听见了,怕是伤心。
公孙月道,好友,你当知道我作如何想。
影子道,知道,你心里有他。
公孙月哈了一声,将折扇放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影子见其如此,便又说了句,只是你不敢。公孙月没有回答,只是举着酒壶大口大口灌酒。影子道,阴川蝴蝶君,北域三大刀剑传说之一,收银买命的杀手,嗜钱如命。你定的那个条件,着实苛刻了些。
公孙月听了,眼睛微微下垂,又喝了一口烈酒,说,我就是要他知难而退。
影子不着痕迹地微皱眉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害怕什么?好友,我不记得黄泉赎夜姬怕过任何事。
公孙月安静地坐着,良久,才垂下头道,我怕的,正是黄泉赎夜姬。
影子问,你怕他知道你的过往?
河滩水清,映着白杨的倒影,一排排挺立着,如同史官们书赞的风骨,宁死不折。
公孙月笑了笑,说,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因为有人请他买我的命。可是啊……没想到打了一架之后,竟成了冤孽。哈,如今甩也甩不掉。蝴蝶君本是外邦人,在他的家乡,他是天命之子,如东升之日,而我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所以我若是答应了蝴蝶君,便是害了他。此刻他不过一时新鲜,时间久了,他便忘了。
他窒住,下意识低喃,可你早已金盆洗手。
公孙月望着天。
她一口一口喝下那些冰凉的酒。酒性温烈,入了肠,便能烧起来,连着五脏六腑一并都暖了。
公孙月与他告别时,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笑着,她说。
无欲,人言可畏啊!
疼痛,尖锐得令人发疯的疼痛。
从头顶传入四肢百骸。
他想要嘶吼,想要逃跑,却无奈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了任何动作。有极冰冷的针从头顶扎入脑内,冷得他连心跳都几乎停止,紧接着,那根针化为了千千万万细密的小针,沿着血脉在脑中四下窜动。走到哪里,便痛到哪里。整个颅脑仿佛被无数虫蚁咬噬着,疼得他恨不能速即有人用利斧将自己的头劈成两半。
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脑中却在不断飞速思考,以不能停止的速度转动着,将时光一幕一幕重现眼前。有个苍老的声音不停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那个声音不是在耳边响起,而是直接进入脑海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这样如同酷刑的拷问进行了多久。脑中的影像也从散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愈是清楚,疼痛就愈是锋利。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手指,他便不断地用指甲去抓座下的寒石,以抵御脑中教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疼痛。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指甲刮烂了,他就用指头继续抓。
人可以体会到的痛的极致是什么?应该就是这样了,让人只想干脆死去,一了百了。他想,要是可以死了,就好了。可记忆深处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双桃花般含着情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莫丢下我……莫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张口,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咯咯声,听起来万分诡异。也许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吧。他模模糊糊地想。
……还真……救我——
仅仅这么悲呼了一句,身上几处要穴又被重手锁下。
看样子,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浑身一震,头晕目眩得几乎呕吐。可身体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只有默默忍受。面前立着一个人,不同于印象中的玩世不恭,此刻的他面上浮起的是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伤感,或许还有些愧疚。
八趾麒麟咳嗽一声,缓缓道,你醒了。
他想动,八趾麒麟却没有立刻替他解开穴道。只是找了个石座,坐在他的面前,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与你说个故事,你听完了,我再与你解穴。
那个故事并不长,故事的最后,八趾麒麟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那第二个孩子,你会愿意看见芸芸众生为你一人陪葬么?
八趾麒麟的声音飘忽而萧瑟,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影子猛地惊醒。
又做梦了。
他厌恶睡眠。
每次入梦,都像凌迟。那些过往如附骨之疽,剜不掉,治不好。凋敝的记忆和见光疯长的藤蔓一样,将他包裹起来,缠进血肉里面,若是要忘了,便须得割肉削骨,或者疼得住手,或者疼得死去。
两百余岁的年月,聚散离别,哪能和说书一样轻巧就过去了。他曾经幸运地忘记过,却又悲惨地,全部想起来。
这就是天意。
犯下那么重的罪孽,却想借着遗忘来逃避,世界上没有这么容易的道理。发过的誓须验证,害过的命须清偿,欠下的债……
这辈子,怕是只能一直欠下去了。
他没有资格还。
“你离开还真吧,就当师父求你。就当师父替苍生万民求你,离开他,离开还真的身边吧。”
——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你说好不好?嗯?
“还真是欢喜你,可这不过是因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久了,他有些迷惑罢了……”
——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他是光,是领袖。如今却为了一个人放弃所有的自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样待他?”
——无欲无欲,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改了他的命,已经毁了他的神格,现在还要毁掉他的声誉!”
——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
“你是不是要看着他被人唾骂,背负一世污名才甘心!!!”
——无欲,无欲,师兄欢喜你……我不让你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师弟,你是我的……
“你莫要毁了还真。”八趾叹了一声,“你莫要毁了他。还真是中原的希望,是这大地上永恒的太阳。他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你不能害他!你已经害过无忌一次,不能再害还真了。”
瞬间,仿佛所有的支撑都失去。
那一天,失落已久的记忆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可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也在那同一天,彻底碎了。
他很想告诉师父,他从来,都没有害过素还真。
他不会……他不会……
然而全身都泛着疼痛,喉咙如火炭炙烤,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连眼泪,都好像蒸干了,只能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只要你肯走,便都好了。
师父说,还真纵然伤心,然则疼一时,疼过了也就罢了。
他便无声地笑,笑得悲凉。
师父,您为什么不问问……我心里,疼不疼呢?
公孙月说,无欲,人言可畏啊!
她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也还是退缩了。
推开窗,影子披衣而立,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公孙月的眼睛也和这月亮一样明朗清澈,又带了些冷冽的妩媚。她一直都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刀口舔血,人头做盅,她从没有畏惧过。
可惟独情之一字,令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也如避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