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流水两相逢(125)
明明是反复推敲过上百次的答案,赵玲对答如流,寒意却如毒蛇,一寸一寸爬上背脊。
“不,”对方闲庭信步,娓娓道来,“你颜料架上的所有颜料。包括墙上的成品。用的都是半专业的油基颜料。唯独加在水里的那一支,是水溶性的你是特意买了那一管,即便它并不适合你的绘画水平。”
“调色当然是一部分,但你用它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其中被处理过,变得亲水的亚麻仁油成分。油可以让地板更加湿滑,增加这场‘意外’发生的概率。”
“用搪瓷盆也是,它比塑料盆更重,也不透光,砸在人头上能进一步增加他恐慌和晕眩的程度。”
此处离分局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街上的行人不多,周淮屿站定,微笑着偏头看向伞下的赵玲:“我说的没错吧?”
阴云沉沉,无数的雨水争先恐后地倾泻下来,将落未落地在伞沿凝成水滴。
世界在水滴中颠倒、闪烁、又坠落。
赵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借此换上什么刀枪不入的盔甲一般。一息之后,那个柔弱、惊慌、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消失无踪,再睁眼时她已然目光冰冷,坚不可摧:“周警官对颜料似乎颇有研究。”
“但是,”她拨了拨浓密的乌发,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这些都只是推断,算不得证据。”
“对。”周淮屿不假思索地承认。
赵玲倒被他的爽快搞得一愣,片刻后神色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
我用惯了油画颜料,一时没想起墨水。至于水盆,家里有个多余的刚好用了,有什么奇怪?”
她作势抱怨:“警官,有罪推定可不好。”
“也许吧,”周淮屿淡淡地不置可否,“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勾线笔,少了一支?”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惊得赵玲脚步踉跄,猛然回头:“你——”
形势瞬间倒转,年轻的警官唇角微扬,笑吟吟地点了下头示意。他似乎还是刚才的表情,气场却陡然一变,恍若春山横转,溪水倒流,弯弯的桃花眼里
蓄起千年寒潭,深不见底。
“无论是油性成分还是搪瓷盆,都只能稍微提高他滑倒的概率,你既然敢设下这样的陷阱,必然不会只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把握。”
“所以,你还在门缝下放了几支勾线笔。当他推开门,水盆砸下来,血色让他恐慌,重击让他晕眩,他骤然受惊又看不清东西,下意识挣扎的时候,就会刚好踩上你提前放好,甚至是抹好了润滑油的一排勾线笔——”
他凑近赵玲,耳语喃喃:“然后……砰。”
仿佛被万斤重锤突然砸中一般,赵玲的身体不受控地一抖。她刚想反应,对方已经施施然退了开去,唇角的的笑意更深。她望着他,感觉身不由己地被裹进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他墨黑的眸,和罂粟花心一样的颜色。
那声无人得见的坠落终于在三日后有了迟来的观众。像握着指挥棒似的,他轻轻舞动手臂,陶醉地在尾音里闭上眼睛。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雨滴打在蕉叶,轮胎碾过水洼,被台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横亘在道路中央,挡住一切恐惧逃脱的出口。
赵玲不由自主地战栗,心跳的巨响快要让她耳鸣。
她想要阻止,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对方形状美好的唇齿一张一合,句句如箭,击穿她的盔甲,敲响她的丧钟。
那刻在视网膜上,房东绝望挣扎的表情,此刻正一模一样地,在她脸上浮起。
“你拖到很晚才回家,一是为了让他死得彻底,二是因为夜间警力少,出警的时间会变长。”
一步。呼吸声逐渐急促。
“你本想趁着警察没来的间隙清理现场,但我们的速度太快,完全出乎你的预料。”
两步。血液的温度离开指尖。
“你只来得及捡起散落在附近的几支笔,擦干收好,却没能找到滚落到床底的那一支。”
三步。明媚的脸庞变得灰败。
“很不巧,那支笔上沾到了颜料,又被房东踩到,印上了他的鞋印。”
四步。对方已欺身到近前,曾以为刀枪不入的盔甲枯叶般片片剥落,溃不成军。
周淮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后的刀锋直指她的咽喉。
“现在你还能说,这一切都只是‘意外’吗?”
“我还以为,这会是一场完美犯罪。”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开口。挺直的脊背卸去了力道,颓然地长出一口气:“如果你在局里说这些,我大概永远没有出来的机会了吧。”
她远远回望分局的方向:“而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你并没有把那支笔上交,对吗。”
血色渐渐润红苍白的脸颊和唇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现场捡到那支笔的时候,你的搭档好像还问过一句。”
“那么警官不惜欺骗搭档,冒着违纪的风险,也要包庇素昧平生的我,”她抬起头,绯色唇瓣绽出罂粟般甜美的笑容,恍若对面的倒影。
“这个理由,我真的很好奇呢。”
“没想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淮屿老师,”赵玲环顾着画室感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周淮屿笑笑,穿过琳琅满目的颜料墙,摆弄着人体骨骼模型换了个新的姿势:“你的墙上挂着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虽然是印刷版,但的确是我早期最喜欢的作品。”
“哦?”赵玲回头,眉梢微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品位不错?”
周淮屿笑而不语,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彼此,视线在空中交汇,像一条汩汩的河。空气很安静,万语千言都在这无形的河上流过。良久,周淮屿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金绿封面的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