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
那时哥哥们都已长得比她高出好多,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大皇兄,如今已经没什么功夫陪平安玩耍了。
那天平安玩累了,被父亲抱到龙床上睡觉,这是她身为公主深受宠爱的证明之一,正常情况下,平安睡得很死很沉,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心跳很快,出了一身汗,因为口渴迷迷糊糊要找父亲时,却发现身边没有了父亲的陪伴。
她赤着脚揉着眼睛走下地,忽然听见了大皇兄的声音。
很难再去回想那一日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对平安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她只知道她惊慌失措又不知为何逼着自己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等父亲掀开帘幔给她擦汗时,那双充满爱意的手,却让平安感到寒冷了。
一夕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象中圆满的家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所有人都做出了伪装。
母亲爱她,所以不会表露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她也不是那种会剖析心声的人,父亲也爱她,但这份父爱太轻太轻,哥哥当然同样爱她,可他们的爱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平安永远是最好用的。
父亲与大皇兄,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专权的母亲了,即便大皇兄已经长大,母亲却完全没有与父亲商议立储君或是还权的意思,她的野心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陶氏江山便真的要易主了!
可母亲手握大权,朝中追随者众多,想要她安分守己难如登天,谁会在尝过权力的美妙之后还能偏安一隅呢?
所以必须要用一些别的方法,比如让母亲病重,偏偏母亲身体康健,甚少生病。
只要她离开朝堂几年,父亲跟大皇兄有信心将一切抢回来,可他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眼看局势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提议,不如让平安来做。
大皇兄当时听着像是惊呆了,他低声道:“平安不会做的,她那么乖。”
父亲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像每个夜里讲故事哄着平安入睡那样,“不让她知晓便是了,你母亲最是疼爱她,平安送去的东西,她不舍得扔。”
大皇兄迟疑了会,说:“可是万一……平安也误食了呢?”
父亲也跟着犹豫了几秒钟,最后他说:“若真如此,也是平安的命,她生为陶氏公主,便应当为陶氏死而后已。”
平安端着一份甜汤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父亲说母亲每日忙于政事十分辛苦,身为女儿,她应当好好关怀母亲,因此让她去送甜汤。
平安还记得父亲那张已有了细纹却还英俊的面容,他笑得那样慈祥,跟平时没有一点不一样。
他说:“平安别说是父皇叫你去的哦,父皇刚跟你母后吵了嘴,可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在求和,明明是你母后的错,天天那样忙,忙得都没时间陪我!”
平安也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明明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但她居然也能像平时一样笑得乖巧天真,连答应父皇的声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应该怎么做呢?
得知父亲与母亲的矛盾从何而来后,平安的第一个想法是,母亲为何这样过分呢?明明交给父亲跟哥哥们就好了呀,那不是属于母亲的东西。
可她也忘不掉父亲与哥哥的对话,他们有他们的秘密,平安被排除在外。
她该怎么办呢?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幸福像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年幼又善良敏感的公主默默承受着一切,一直到她送来甜汤,结结巴巴说了关心的话,看见母亲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
其实即便那时,平安也无法做出二选一,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想法般冲了上去,劈手夺过母亲手中的甜汤,咕噜噜大口往嘴里灌,然后抹抹嘴做出很满足的模样:“来的路上渴死我了,快被这甜汤馋死啦!”
母亲失笑,揉了揉她的头,让陈姑姑再去做一碗一样的来,说许她喝个够。
等甜汤熬好的功夫,平安就乖乖坐在一旁看母亲忙碌。
之后接连数日也是如此,平安来送各种各样的汤水,然后抢着喝掉,母亲还以为她是觉着抢来的更有滋味,非但不骂她没规矩,反倒赞赏她这种想要就去拿,甚至敢从上位者手中抢夺的勇气。
每次平安都会在旁边坐一会,她喝了好些天的汤水,身体一直没什么不适,她想,也许是父亲跟大皇兄放弃了,那样的话最好不过了。
她总是陪伴父亲的时间更多,一起玩耍一起疯跑一起研究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甚至一起偷溜出宫吃些京城本地小吃……与母亲之间,可能只有幼时生病,她守在自己身边的模糊记忆。
平安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母亲。
她在处理政务时,那样不怒自威,强悍尊贵,好像在发光一样,跟平安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宫女们,姑姑们,甚至二皇兄的母妃,世家的夫人女郎……她们容貌不同性情不同职责不同,给平安的印象也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女人”,于是平安便认为女人就应当是她们那样。
容貌有美丑,才华有高低,身份有尊卑,很爱漂亮,会描眉画眼,梳着复杂的发髻,戴上叮咚作响的钗环,谈吐文雅走路静谧,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很爱丈夫,很疼孩子……女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可母亲好像不是的。
母亲她既不温柔,也不慈爱,甚至冷酷而固执,好多人怕她,好多人恨她,好多人表面溜须拍马背地里咬牙切齿。
母亲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她的头发很简单地束在脑后,衣衫也是剪裁简单的常服,素面朝天毫无妆容可言,但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只顾着下跪连头都不敢抬,又有谁敢去评判她穿得不漂亮打扮得不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