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散步。
他定的终点很特别,他们去了贾大师的庙。
此处已闲置多年,当初的负面新闻闹得沸沸扬扬,附近的居民也因为觉得晦气,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前阵子传出消息,政府打算重新开发这块区域,小庙的外墙因此全被喷上了“拆”字的红色油漆。
庙门大开,他们进入内部,小庙的房梁朽坏,地基塌陷,杂草丛生。
荒废鱼池没有水,长满了狗尾巴草,无人取走的经书和纸钱散落一地。神像的面容被毁去,倒塌在庭院中,蒙上厚厚的灰尘。
昔日,信众踏破门槛,庙宇香火不断。
多年后,人去楼空,只余凄凉的残垣断壁。
触景生情,姜小婵想起妈妈。
“贾大师,可真是害苦了我们家……”
“现在,他名声狼藉,作为罪犯被通缉,四处潜逃。你经过治疗,走向新生。”林嘉镇定地得出结论:“事实证明,贾大师才是那个做了坏事,遭到业力反噬的倒霉蛋。”
她莞尔:“是呢。”
天井飞来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他们挨着彼此,坐在门前的石阶。
“林嘉。”姜小婵看着他。
“嗯?”他也看向她。
伸手,她从他头上拽下一根发丝。
“怎么长了一根白头发啊。”
姜小婵这一拔,拔得猝不及防。林嘉对痛觉的反应很是迟钝,竟也没有呼疼。
“有年纪了,长白头发正常的。”
将手心的白发吹走,她说:“你知道吗,林嘉,你应该把那一段经历跟我讲得更详细一点。”
他问:“哪一段?”
“就是你怎么追查齐澍、逼问出真相的那一段,你坐了五年牢的那一段,还有,我们分别的六年。你都应该,跟我说得更详细,要不然,我是没有代入感的。”
微微一愣,他转而笑道:“你想对什么有代入感?”
“对你这十一年的痛苦。”她声音轻轻,语调沉沉。
他们的故事停留在夏天。
相逢后,所有的力气用于追溯从前,两人没有过多地聊起分别后各自度过的十一年岁月。
那么久的时间,所有痛苦都是可预见的。
林嘉入狱的那几年,没有亲人接济,没有人在等候。出狱后,饭馆倒闭,他学着再次融入社会,把饭馆盘回来,把生意恢复到从前。这其间,经过多少波折,他一句没提。
“那些不再重要了,”他垂眸,神色平淡从容:“你不必代入,我们把那一页轻轻地揭过去吧。”
姜小婵笑笑:“揭过去,我还是18岁,你还是23岁?”
“对,”林嘉松快地编织着天真的梦话:“我们一个没坐过牢,一个没生过病,就这样揭过去了。”
“怎么可能啊……”
长舒一口气,她心中怅然:“你说,我们是不是还被困在那时的夏天里,所以分别后的每一天都过得这样没有意义。”
扯扯唇角,他漆黑的眼瞳中带着执拗:“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小婵。”
“林嘉,对我来说最悲伤的是,我怕,我已经回不去了。”
姜小婵憋住一口气,缓缓地呼出,然后,她接着说了下去。
“这感觉,仿佛是刻舟求剑。哪怕现在坐在小舟上的我,看见了往日留下的痕迹,把手放进水里打捞,却打捞不起当年的我。我想不起来,少女的我是什么心境。就算记起我们的故事,我也没有办法代入那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微弱,像一声叹息。
“人生的小舟要把我带去哪里?我不知道。如果它没法把我带回你身边,我们该怎么办?你已经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林嘉,我会让你失望的。”
望着庙中那片枯竭的水池,林嘉陷入了沉默。
姜小婵怕林嘉失望,林嘉怕姜小婵觉得有负担。
如果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比喻,姜小婵必定能感受到,她沿着舟上的痕迹打捞时,捞不到她自己,却捞到了一个沉在水里的他。林嘉的胸口插着她当年扔下的那柄剑,执着地追逐着她的小舟,游啊游,这些年,没变过。
“你不必担忧,没关系。我足够悲观,我对我的失望,早有预见。”
注视着身边的人,林嘉拿出了绝对的诚实。
他不会拔出胸口的剑了,即便潺潺地流血,姿态看上去很狼狈;即便血流不止,直到永远。
“16岁的你说喜欢我,我认为,你的喜欢里含杂着感恩与崇拜。你缺爱,缺少关心和照顾,缺少有人为你挺身而出,所以对我依赖。18岁的你,又说喜欢我,说没得到的东西不甘心,要跟我模拟恋爱,我也认为,你只是图个新鲜。你看,我早就如此悲观,始终做好了你要离开的准备……其实,你喜欢我,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始终爱着你呢,姜小婵。没能把这份爱摆在台面上,我懊悔了好多年。”
当年,他们的爱情刚刚萌芽就扼死在摇篮中。
要说遗憾,肯定是有,但那不怪林嘉。
姜小婵比谁都更清楚,林嘉是什么样的——他人好,对谁都好,总是笑眯眯的。究其根本,林嘉对谁都不信任。他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看别人的眼色才能活,他也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不敢怀抱有任何指望。
那时她18,他也不过23岁,还没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怎么能够指望他给出的爱有多么健全。
“我们没有谁做错事,只是有的东西,它发生得不那么正好,年少时的爱恋也通常有这个特点。”
顿了几秒,姜小婵挤出一个苦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