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马仕姐姐(147)
她出了一身的汗,心跳起起伏伏,剧烈地喘着气。戴尚则拉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一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到老城区的一片居民楼内,推开一扇门,才发现那是个展览厅。
几个年轻人正在布置一个装置艺术,问戴尚:“抓到了几个?”
“现在还不知道。”戴尚笑着道。
对于钱闪闪的到来,他们一个字也没问过,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递过一罐啤酒,钱闪闪打开,咕嘟咕嘟地喝着。
戴尚则喝的是可乐,问:“路线确定好了吗?”
“现在是不太确定怎么表现晒衣服这个动作。”
钱闪闪这才打量起了这个空荡荡的展厅中间的房子和那个粗糙的机器人,它是由一个扫地机器人和一条机械臂改装的,上面贴了个简笔画一般的人脸,被关在一个布置成普通房间的玻璃房子内,沿着既定的轨迹去厨房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
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那个机器人就开始撞玻璃门了——
钱闪闪愣住。
她从未想过她会跟一个机器人产生共情,她看着它不停地往玻璃上撞啊撞,一次又一次的,可是玻璃却不为所动,依然冷冰冰地立在那里。
最要命的是,它撞到一半,总会忍不住再回去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然后再持续半个小时,继续去撞玻璃。
钱闪闪一脸窒息地看着那个机器人,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还不够激烈。”一个长相很清秀的女孩子说。
戴尚道:“我觉得应该有个渐进的过程,它不可能一开始就很激烈。”
“那这样就要设计至少三套撞击的动作了。”
“我无所谓。”戴尚说。
他们席地而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人提议:“还可以再做一个对照组,机器人B从一开始就是疯的,想去哪里去哪里。”
“那为什么会疯?”钱闪闪忍不住问。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疯。”对方看着她说。
钱闪闪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理解所谓的艺术。
而看到她笑,戴尚才总算笑了一下。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钱闪闪却还是第一次认识这群她完全不理解、也从未想过要理解的群体,回头跟顾西穗讲了,顾西穗才说:“噢,我们美院就盛产神经病。”
“你也是美院出来的,是怎么做到一点反叛精神都没有的?”
“你不懂,在美院那种地方,像我这种早睡早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女生更另类,全校都不超过十个。而且我们这种喜欢钱又喜欢奢侈品的人在美院是自动被屏蔽的,其他学院的人都不跟我们说话的。”
钱闪闪再次大笑起来。
钱闪闪则过了一个愉悦的夜晚,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讨论着怎么设计一个装置艺术、怎么实现。
“那机器人B的路线呢?”
“这只是一次线上展,你们要考虑它在镜头里的位置,”戴尚站起来,走到门口比划着:“如果从这个角度拍摄,机器人B一定会抢镜,削弱机器人A的表现力。”
“但如果是从屏幕下方出现呢?只是露出一个笑脸?”
“那也太恐怖了吧?”
“我们在表达的不就是恐怖吗?”
“为什么没有生孩子的情节?”钱闪闪忍不住问。
“怎么实现呢?”
“扔个布娃娃,搞点婴儿的哭声就行了。”
“那就又要重新设计动作轨迹了……”
她也跟他们一样,坐在地上,喝着啤酒,忽然有一种自己也还很年轻的感觉。
当然了,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可是回顾她的人生,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事情而奔跑过、燃烧过。她活得就像个赝品一样,致力于模仿一种正常的生活,简直是个高仿人类。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高仿女人。
而那一天,看到那个机器人,她才总算活了过来。因为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就像那个机器人一样每天在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洗衣服、晒衣服、买衣服……那时候钱闪闪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却很确定,她不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最不想要的,就是她母亲这样的生活。
后来这个装置艺术以直播的形式上线,名字叫《疫情时代》,总共拍摄了336小时,刚好是隔离的天数:14天。
至少有两百万人点进了那个视频,在评论区吵着架、唠着嗑,最后变成所有人都等待它把玻璃撞碎。
然而它没有。
——玻璃是被那个在外面的机器人B打碎的。
当玻璃碎裂的那一刻,评论区是一水的哭泣表情。
当然也有人指出,这个艺术一点意义都没有,跟疫情更是毫无关系,普通人哪有天天这样过的。于是就有人说:很多女人天天就是这样过的,你才过了十四天,她们却要过数十年。
他们只是不习惯女人作为艺术作品的主体而已。
当天晚上那群年轻人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戴尚道:“如果你过于突出性别,整个作品的价值就失去了普适性。”
钱闪闪和那个她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女艺术家却异口同声:“所以为什么男人就可以有普适性?”
“代表地球另一半人的生活还不算普适性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戴尚则摇头叹气,道:“算了,说不过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