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排老公房在嘈杂人声中活了起来,成为金融区周末清晨最热闹的一隅。
有痕吃过早饭,背上画架纸笔,步行八百米,爬一段五十米长台阶,上到滨江堤岸坡顶,放眼望去,下头是浦江滨江绵延伸展的观光步道。
此刻晨光微曦,风景如诗,半江瑟瑟半江红。
步道上已有早起的市民在打拳练剑,间或有跑步爱好者三三两两脚步轻捷地跑过。
有痕将画架支在坡顶开阔地上,夹上画纸,观察片刻,运笔作画。
牧老今年布置给她的作业主题“嬗变”,内容不限,无论绘景还是画人,是表现四季递嬗还是人世沧桑,只要能诠释主题。
对这个主题,有痕心里隐约有些构思,在正式动笔完成师傅要求她完成的四幅作品之前,她正为创作积极收集素材,等待灵感迸发的那一刻。
有痕站在画架后头,观察良久,开始作画。她落笔迅速,绝少犹豫,城市高低错落绵延起伏的天际线在她笔下一点点成型,旭日新升的江面上连接两岸的驳船航行往复,江鸥帖近江面,追逐船尾的浪花,江边人影依稀。
在坡顶行走的路人经过她身边,常常驻足观看赞叹。
“画得真好!”
“哗!下笔如有神!”
“囡囡你看姐姐画得多好?你要向姐姐学习,画画没有捷径,不可偷懒!”
有痕闻言回头,只见一位年轻妈妈牵着个五六岁女童,女童背上也背着块小小画板。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画得像姐姐一样好?”她抬头问妈妈。
“很快,等你像姐姐一样高!”年轻妈妈低头回答。
“那还要好久、好久、好久……”小女孩拖着奶音,将双手夸张地平伸,“那么久!”
“不用那么久,”有痕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只要你不放弃,很快就能画得比姐姐还好。”
“真的?”小女孩两眼亮晶晶。
“真的。”
得到保证,她欢呼一声,背着小画板,奋力向前奔去,“学画画去喽!”
年轻的妈妈追了上去,嘴里大声喊:“囡囡,跑慢一点!”
两母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有痕视野内。
太阳升至半空,阳光落在堤岸上,江面氤氲的水汽散去。
有痕收起画架返家,驱车往老字号糕团店,排队买两份新鲜出炉的海棠糕,转而前往矮桥镇慰老院,探望外祖父母。
她到得早,慰老院的老人们大多刚吃过早饭,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散步。
进入六月,院子里的凌霄花开至盛极,累累坠坠的花朵瀑布似的,从花架上倾泻而下,落花铺了一地。
有痕在花架下头找到二老。
外祖父双手负在背后,手心里捏着播放器,耳朵里插着耳机,摇头晃脑,看样子在听浦剧,外祖母则半靠半坐在画架下的长椅上,手捧尤克里里,正弹奏世界名曲——小星星。
小星星已弹得似模似样,节奏与旋律近乎完美。
二老身处同一空间,倒谁也不打扰谁。
老太太看见外孙女,收起尤克里里,“来了?”
有痕双手奉上点心,“鸿口糕团店的海棠糕。”
老太太接过点心,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来,“鸿口糕团店还开着啊?多少年没吃过它家的海棠糕了。”
又去招呼老伴,“老头子,有侬顶欢喜的海棠糕。”
转过头来,甚至额外对有痕讲了句往事,“老底子它家的小开阿苏,同我和你外公一道在学堂里读书,天天带他家做的点心来请我们吃……一晃眼七十年过去了。”
也只肯多说一句而已,照旧不愿外孙女久留,“回去罢,我同你外公都满好,不必惦记。”
有痕从善如流,辞别二老,又去小叔叔小婶婶家探望祖父母。
小叔叔小婶婶不在家,只有一位请来做家庭护理的阿姨应门。
推开门见是有痕,家庭护理员侧身让她进屋,又飞奔回卧室安抚问“是不是皓皓来了?”的老祖母,良久才返回客厅。
“大哥、大姐参加校友会去了,爷叔出门散步了,老阿姨今天比较暴躁,一直在问皓皓来不来。”护理员叹息一声。
她来这家做家庭护理时间不短,老太太大多数时候糊里糊涂不认得人,偶尔神志清醒,转瞬便又不记得。
被她一心惦念的孙子总是忙,长久也不回来探望一次,常来常往的孙女,她偏偏认不得,也不知道该替谁觉得悲哀。
不过一歇歇工夫,老太太在卧室里又闹起来,“是勿是皓皓来了?”
几分钟前的事已统统忘得精光。
有痕哪怕同祖母并不亲厚,见此光景,也不免心下凄凉。
从小叔叔家出来,有痕在楼下坐在车里,怅惘良久。
明明是她的亲人,可她在他们眼里心里,仿佛多余,她在与不在,来或不来,无关紧要。
有痕自嘲地想,她大抵是合家欢电影里无足轻重的配角,连台词都少得可怜。
她发动汽车引擎,鼓足勇气赶赴下一场。
自上一回母亲同她勉强维持表面平和实则不欢而散的周末团聚之后,母亲便借口要为国庆献礼赶工,叫她最近不用回家。
父亲也悄悄关照她,母亲看重国庆献礼作品任务,压力颇大,在工作室里倒还屏得住,一回到家便爱发脾气,既然她自己也意识到问题,两母女不妨近期减少见面次数,冷处理一下。
这还是父亲打电话来,说献礼作品主体部分已大致完工,母亲心头压力骤减,兼之凌珑想谢谢有痕帮忙安排预约明清刺绣和四大名绣精品展览,让她近距离一睹其风采,预订周六中午的餐厅,家人小聚,有痕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