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白月光出土了(233)
模糊间他听到有人在骂——“江熙拿命来!”
讨命的声音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冲入午夜的森林,松雪落了满头。马蹄踩在雪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混着他急促的心跳、费力的呼吸,干扰着他的注意力,阻断他去恐惧、去愧疚、去思考那些没用的谴责。
李顾去了,世上再没有他可以诉说原委的人。于是在世人看来,是他逼李顾下令撤军,签了降书,并杀了李顾,像狗一样的向东凉人摇尾乞怜。
然后他的家人会被扣上“叛徒之亲”的罪名受尽百姓谩骂敌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很庆幸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些,没有为这些所缚。
十日后他回到阙州,城门上已经换成东凉的军旗。见他奔来,士兵吹响号角,接着是热烈的鼓声,将领们出门迎接,以最高的军礼向他致敬——一个于东凉有至高功勋的大善人。
“大舅哥辛苦了!”将领伸出双手扶他下马。
他问道:“金作吾的人头呢?”
将领笑了笑:“这事要从长计议,我必然给大舅哥一个交代。”
没有肯定的回答,便是没有答应,东凉人耍诈了!
他没有感到意外,兵家常事而已。李顾已将东凉要与叛军解约的字据公开,叛军已经知晓,在齐军退出阙州后,就有两万叛军逃离大营,离间东凉和叛军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带着降书赶回东凉军营要求兑现承诺,只是假装要个说法,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那答应给我的封赏?”
——尊他为国公,食邑三千户。
“两箱黄金已经是大舅哥的了。”将领和气地牵着他的手腕引往宴席,“我已奏请皇帝,相信好消息已在路上。”
第124章 最后一面(6)
为他特设的庆功宴布置在郡城的官署,一入宴厅便是二十名轻着春衫的舞姬,舞袖翩跹,却是强颜欢笑,浑身发抖,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畅谈阙州“光明”的未来,又聊起棠州的人文风土,虎视眈眈。
金作吾坐在他的对面,没有主动说一句话,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打着拍子,自顾自地欣赏舞姿。金作吾应该是被叫来陪酒的。
他和东凉是面合神离,他和金作吾是明面立敌,东凉于金作吾是背信弃义,两两相看,都膈应到无法下咽。
几支舞蹈作罢,将领令舞姬坐到他身边伺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们一致的高挺鼻梁示意她们就是阙州土生土长的姑娘。
他余光瞥见为他斟酒的舞姬,冻得发紫的手指轻轻在酒水里点了点,而后颤抖地敬他:“大人吃酒。”
他握住舞姬的手腕,假做戏弄地贴近细嗅,便看清楚她藏在指甲里的药粉。这个还未长成的女孩要毒杀他!
他控制着舞姬的手腕把酒泼到她身上,众人惊讶地看向他。舞姬脸色顿时煞白,似要玉石俱焚,拔下头上的朱钗,没等下一个动作,他眼疾手快将舞姬推倒在堂中。
“什么意思?”他看向东凉人。
将领:“怎么了大舅哥,可是她们伺候得不好?”
门外的侍卫应声进来将已经吓坏了的舞姬带出去,不料那名舞姬大声痛骂:“江熙你卖国求荣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一句声讨差点将他击溃,他如阴沟里的臭虫突然遭遇一道日光,无处躲藏。他装作毫无波澜,起身质问道:“我一片赤心效忠东凉,将军又何必恶心我。”
将领:“这话从何说起?”
他:“一边说要拯救阙州百姓于水火,一边当我的面作践阙州的女人,这不是恶心我是什么?”
将领摆手笑道:“这是给大舅哥助兴,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东凉人虽是坐着仰头看他,却显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的姿态,像强盗得逞后倒打一耙,视他为卑贱的走狗,疯狂炫耀自己的战绩,连施舍都带着敷衍,还要劝他大度:“既然大舅哥介怀,我就让她们回家去。”
“是呀,大舅哥敏感了。”
“放宽心,小肚鸡肠难成大事呀!”
他冷笑:“敏感?将军求我谋事时必知我不蠢,何故事成后把我当傻子。我以为奉上阙州可以在贵国赢得敬重,而将军待我却如同待一条狗。将军这番安排不正是想表达我如这些舞姬一样轻贱、任你们玩弄吗?”
大家都在装糊涂,他一明牌,便少了意趣。
东凉人对他的觉察能力颇为欣赏,道:“果然读过些书,见识不同流俗。承诺给大舅哥泼天的富贵,我们可没有食言呐!”
东凉给,是慷慨,不给,他也无可奈何。无国无家之辈原不拥有尊严,他尊重这个残酷的道理,只是连他都被作践,那些无家可归的韶州百姓又何以聊生?无论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他已经成了这场劫难的帮凶。
“我累了,回房休息。”眼前是敌人的嘲弄,身后是大齐万千子民的憎恨,他快喘不过气来,转身离去,还不忘冷瞥金作吾一眼。
如果金作吾够聪明,就该知道他在说:你也跟我一样。
“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毫不掩饰地笑声,这一刻他就是一条可怜的丧家之犬,无须东凉人安排舞姬来“提醒”他。
他紧紧捂住耳朵,厌憎听到东凉人的笑声,也畏惧听到阙州百姓的哭声,他脑袋沉重如灌了铅,要即刻逃离这里。他骑上溜溜马冲出郡城,往北边的阙关去,东凉人没有拦他,因为他已经众叛亲离,死生同状。
大齐北塞是一片戈壁,越靠近空气越干燥,雪慢慢变薄,露出了砂砾。
他不知走了几日,在某天的黎明,身后远远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带着重重的杀意。他催马急行,而溜溜马日夜不歇,此刻莫说加速,连站稳都已经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