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57)
薛容玦趁他分神甩开了他,转身道:“过几日我便启程前往沉潭郡了,公子在此行事自求多福吧。
“不论从前说过什么都忘了吧。”
牧平也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万分不舍却也没有阻拦。
若是她不在这里,他做事反而更没有顾忌,只是……
牧平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我给你写信好吗?”
“不必了,”薛容玦打开门迈出了书房,又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让竹绿跟着你们吧,她的卖身契我已经烧掉了。”
溪云初起(六)
天边的云彩被落日的余晖涤荡成一片暖意的橙, 他坐在门前看见父亲逆着夕阳朝家走来,他欢快地跑到父亲面前,昂着脑袋道:“阿爹, 今日的《论语》我已经读完了!”
他的眼眸明亮,抬起头看着父亲,希冀能得到父亲的夸赞。
顾江临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吗?思悠真聪明。”
他的小手急忙拉住父亲的大手,不停地晃呀晃:“阿爹, 今日的内容我都记下了,阿爹快问问我。”
顾江临已经看见妻子牧灵牵着小儿子在堂前向他们父子二人招手了,笑意更浓:“是吗?那‘何为则民服?’”
他摇头晃脑,很流畅地回答了出来:“子曰:举直错诸枉, 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①
“如何举直错诸枉?”
“呃……”他挠了挠头, 神色落寞,“我……我不知道。”
牧灵看到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笑着对丈夫嗔道:“思悠才几岁,你何必难为他?”
顾江临则蹲下身, 与他视线齐平,正色道:“思悠啊, 读书仅仅是把书本上的内容记下来可不够, 要知道‘学而不思则罔’②啊。”
他点了点头,又主动问道:“那阿爹说,要如何举直错诸枉?”
顾江临起身拍了拍他的脑袋, 拉起妻子的手对他道:“思悠先自己想想, 阿爹再告诉你。”
那是牧平也记忆里一家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那天的夕阳格外温柔,让他至今走没能走出那片夕阳。
傍晚顾江临的副将急匆匆地上门, 二人在书房不知说了什么,他让人把牧平也带来。
他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也深知这一点,可他仍旧清浅地笑着,只是眼中隐隐有些不舍,那是后来的牧平也回忆此刻时才看到。
很多时候,牧平也都觉得父亲一点也不像他在书中看到将军模样。
父亲儒雅谦和,待人彬彬有礼,笑起来更像一个读书人。
顾江临看着眼前的儿子,压下内心苦涩,笑着对他说:“思悠可想出了如何举直错诸枉?”
牧平也摇了摇头,面带愧色:“还没有想出来。”
顾江临倒是安慰道:“思悠已经很聪明了,阿爹问你,我朝如何选拔官员?”
“察举制。”
“若思悠现在可以举荐,思悠会举荐谁呢?”
牧平也想了想道:“我会举荐明川。”
明川是他的弟弟,如今不过三岁有余。
顾江临笑出了声:“为何呢?”
“因为明川是我弟弟呀,我们总在一处的。”
“明川识字吗?”
牧平也想了想道:“可是不识字就不能被举荐了吗?”
顾江临换了种问法:“若是有个文书要写,明川怎么办呢?”
“那……我不能替明川写吗?”
“思悠啊,”顾江临叹了口气,“臣子是辅助君主统治天下的,可你并没有为民着想,只想着和明川在一处,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想,我们还能选拔出好的官员吗?”
幼年的牧平也第一次意识到这制度的不合理,着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顾江临走到他身前,蹲下身,眼中隐有泪光:“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要记得,既然它不合理、有问题,那就去改变它。
“不论你将来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一定要记得阿爹今日告诉你的话。
“不要报仇,要好好地活下去。向前走,去改变。”
*
牧平也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母了,还有明川,明川若是还活着今年也十七了。
许是因为今日七夕,每年七夕父母都会带着他和明川去瞧花灯,他们二人还会放河灯。
幼时不懂,为什么父母能放河灯,他却不行。
牧灵笑着告诉他,将来等他遇到心爱的女子之时,便能在七夕放河灯了。
顾江临牵着妻子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
那时的他不懂,可今晚她的面庞在烟花下明灭交错令他心跳漏拍,她看向烟火时的目光全是单纯的快乐。
她和父亲是一样的人,单纯又执着,他觉得。
他们的目光都越过了历史的河流,站在峰巅之上看到了眼下的附骨之疽。
尽管此刻它仍深藏于泥土之下,可是这样腐烂的泥土又怎会长出绚烂的花朵?
她那样纯净美好,他渴望又不敢触摸,生怕自己玷污了这样的精灵。
他提笔想写些什么,却又不知写些什么,待他反应过来时一首《诉衷情》已经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