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巢(41)
我觉得是喜欢的。
黎鹤很会拍照,在一起后,我在小晴空上更新的很多照片都是她为我和乐乐拍的。
有时候她的手臂会在画面边缘出镜,小臂上的纹身仿佛柔软的藤蔓朝前伸展,触碰着画面中微笑着我们。
有些粉丝看到了她的手,在评论区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回答一个“爱心”符号。
当时黎鹤正在不远处,抱着乐乐去摘树上的青梅果实,笑声像夹着雨丝的春风一样飘过来。
可是,就如我之前说过的,黎鹤她就是个孩子,她无法照顾好自己,当然更不可能照顾好另一个孩子……无论她本心如何。
那天公司培训,我在海沪市。
记得那天的天气很阴沉。台风在遥远的海面上酝酿,从白天开始,空气里就充满沉甸甸的水汽。
前夜黎鹤在安涛市参加音乐节。上午她给我发了启程回绸州市的照片,照片里她一手揽着主唱歌鸲的肩膀,一手夹着烟;歌鸲偏着头,眼神冷漠戏谑地瞥向镜头。
这张照片拍得很漂亮,之后肯定会放上黑鸟乐队官方账号。
——她们就像两只黑鸟,在夜晚霓虹灯扩散的光晕间任性地游弋。
我皱了皱眉,给她发消息:少抽烟。回家好好休息,记得吃饭。
黎鹤给我回了个“掐掉烟”的表情,说“就抽了一口”。
在这种心中有愧强行狡辩的方面,她也很像小孩子,让我忍不住对着手机发笑。
傍晚时她发了自己和乐乐一起吃外卖的照片,然后就没再回过信息了。我知道她累了两天需要补觉,也就没有再发视频通话——原本只要两人不在一起,睡前是有这个习惯的。
半夜里,我突然被手机铃声惊醒。
是黎鹤。
通话刚接起来时,我的心就跳得厉害,胸口隐隐发痛。
手机那头很安静,只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和磕碰。我点亮床头灯坐起来,叫黎鹤的名字,叫了好几声,她喑哑的声音才响起来:
“明远,明远,我……”她说,“乐乐掉下去了。没声音了。”
“什么?”
“他从家里掉下去了。”
-
那段经历我不想仔细回忆。
我也无法仔细回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驾车驶下高速公路,回到绸州了。
午夜上空漂浮着厚厚的云层。
我在电话里让黎鹤赶紧打急救电话,但是她显然没有。社区里很安静。
我按照习惯,在外面巷子里停车——小区里晚上基本没有车位,道路又窄小,开车进去会很麻烦。
楼上,家里客厅的灯亮着。
我先绕到单元楼后面的绿化带去。那里没有灯,一片漆黑。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进湿漉漉的长草间,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粘稠的污垢,最终来到了正对着家里窗户的楼底。
黎鹤的头从窗口探出来,又收回去,又探出来。
我没有继续拨开长草——
我转身走出泥地,奔跑着爬上楼梯,回到家里。
黎鹤面无血色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威士忌瓶子,抖个不停。
我看遍每个房间、每个角落,床底、衣柜、沙发……
乐乐确实不在。
但或许他只是躲起来了呢,只是离家出走,甚至其实还住在袁宝楠家里呢?黎鹤可能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可是他身上有伤,可是他之前……”
我跪在沙发前,抱住黎鹤。
沉重冰凉的玻璃酒瓶硌在我们的胸口,湿冷的水珠浸透衣物布料,浸透皮肉,钻进肺里、钻进心里。
她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她说,她不要离开现在的生活。她说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她说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家的影子……
我说没事的,我像是在梦里一样反复说着没事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回到安涛市,扔掉沾满泥土、叶露、威士忌的衣服。
现在回想起来,我简直觉得自己当时疯了。
就是疯了。
我认定乐乐在袁宝楠家里,我执着地这样相信,我把这视作不容置疑的、为了生活下去必须执行的准则。于是我按部就班地和同事们一起培训,邀请黎鹤到安涛市一起玩,之后再回绸州……
回绸州的路上,黎鹤说:“现在或许已经都烂掉了。”
车外下起密密麻麻的雨丝,狂风吹动着高速公路旁幽森的山林。
她低低地说:“乐乐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然后现在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听到这些字眼拼凑而成句子,我突然回过神。
我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捏住,然后疯狂跳动起来——仿佛它之前已经停跳了许多天一样——我咬紧牙关,感到太阳穴上的血管在挣扎,皮肤下的骨头在痉挛。
啊……乐乐死了……
摔死了。
因为黎鹤。
但我已经失去了乐乐,又怎么能再失去?
黎鹤她是个孩子,她照顾不好孩子,使得孩子不幸坠楼身亡。
这是无可原谅的过失,但也只是过失而已。我不想……我不能……失去黎鹤。
-
我是陈悦心,一个处于孕中期的“实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