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载雪(309)
银白的发丝掩住了她半边侧脸,将几近透明的肌肤衬得愈发苍白,她平静地望着已看不见的上方,回应的话语声仍是无波无澜。
“你既已知晓我身份,应当也明白我有我应行之事,世间事总是不尽遂人愿,即便当初我真随你来了漠北,或许也会有旁的变故,何况……”
她顿了一顿,“我已有心爱之人,我总该与她同在一处。”
听她所言,柳依依冷哼一声,“那她现在何处?”
楚流景沉默少顷,“是我食言。”
懒得与她再就此谈论下去,柳依依转了话锋。
“霏霏呢?”
“与她在一起。”
本就摇摇欲坠的醋缸霎时翻了一地。
“这白眼豹,倒是听你的话。”
柳依依心下酸涩,颇为不快地嘟囔着,“明明它是我送与你的……”
楚流景并未言语,远处的羌笛声已然停息,有牧童呼喊着唤起了放牧的牛羊,她静听了一会儿,忽而道:“你能带我出去看看吗?”
……
门帘被掀开,单薄的身影在身旁人的搀扶下走出了毡账外,迎面洒来了和暖的日光,微风拂过,溪水流经的声响与草茵柔软的触感一同交织于脑海。
柳依依带着身旁人,小心地避开四下杂物,随她一同行至了一处较高的草坡上,望着眼前已生活了十数年的绿洲,语调放轻些许。
“你如今双目不便,想要看什么便告诉我,我说与你听。”
楚流景慢慢于草上坐下,指尖轻抚过已有些泛黄的草叶,身后未愈的伤仍牵扯着隐隐作痛,而她却恍若不觉,只偏首望向风来的方向,轻声问:“迦莲山如今有雪吗?”
柳依依应了一声,“迦莲山上积雪终年不化,一年四时都是白雪皑皑的模样,每年春来山脚的雪便会渐渐消融,积聚成溪流,沿着山谷缝隙汇入大漠低谷,不周湖与斜阳洲的南风湖便都是雪水汇聚而成。”
楚流景闭上了眼,身侧吹过的风中夹杂着雪水融化的清冷气味,她轻轻嗅着似有些不同的气息,指尖已浸染了凉意,清癯的身躯包裹于厚重裘衣之中,眼尾忽而微微弯了起来。
“我还未见过雪。”她道,“许多年前,卿娘曾与我讲过北地的飞雪,我那时很想亲自来看一看,可我当时太小,还无法走得太远。后来我大了,却已忘了年少所想,所幸如今仍有机会,总归能摸一摸迦莲山上的雪。”
柳依依心下一恸,鼻子渐渐发了酸,喉间凝滞着积蓄起的重重涩苦,她咽了又咽,方若无其事般吐了口气。
“待你身子养好,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看雪,漠北经常下雪,每年过了霜降便会有一场小雪,到时我可以带你去沙角山看看,那里景致很好,你也可以带上秦姑娘,传闻有情人一同赏冬日的第一场雪,便能得天神庇佑,往后可以白首偕老,相伴百年。”
楚流景怔了一会儿,垂眸笑起来,指尖摸向已没了银链遮掩的腕间,伸出了手。
“好,一言为定。”
柳依依抬手与她击掌为盟。
“一言为定。”
二人再坐了一会儿,柳依依记挂着她的身子,不叫她再看得太久,催促着便要带她往毡帐返回,而一声鹰唳划过天际,远处随之响起了苍凉的钟声与银铃。
楚流景偏首听了一阵,神色微动。
“引魂铃送行,是报丧的书信?”
柳依依攒起了眉,正欲将她送回毡帐后便前去寻人问一问,还未来得及回应,却见楚月灵自铃声响起处行来,将手中一纸书信递与了楚流景。
“苗寨来信,容久圣女于前日逝世了。”
第164章 春秋
春秋
回到毡帐, 楚流景依着地面铺就的彩绘绒毯坐在了摆着纸笔的桌案旁。
她托柳依依为她取来行李,从中找出了一叠书信,叫身* 旁人为她辨认出了其间写有今岁日期的一封, 随即将方才自草地间折来的一枝格桑花一同装入了信中。
望着她如此举动,柳依依不解:“你在做什么?”
楚流景封上信笺。
“鱼传尺素, 聊慰故人。”
仍在苗寨时, 她曾答应过容久,在她逝世后, 她会以容久的名义于每个时令末尾寄一封书信回到苗寨,送至桑措手中。
信是早便写好的, 共有四十封, 字里行间不过闲话家常, 却为已故之人精心编织下虚构出的四十个春秋。
自今秋始,至十年后春,如同一场为期十年的梦,亦是她为所爱之人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下落。
她曾问过容久:“为何是十年?”
那名容颜温柔的苗疆圣女笑着站在余晖暮色中。
“因为我的私心只允许我占有她十载岁月。”
她说:“桑措其实很聪明,我这般行事大约只能瞒过她头两年时间, 我希望她能永远记着我,可我又不愿她往后都沉溺于我虚构的这场梦中, 因此我给自己十年的期限。
“十年后,她应当已知晓我早已不在人世,届时一切都已成过往,我想她忘了我。”
或许如此言语叫她为之动容, 或许同为将死之人总有些物伤其类的心绪, 她应下了她这个请求, 却不曾想到她竟当真未能走过今岁的这个深秋。
听楚流景说罢,柳依依拧起了眉, 望着眼前发如霜雪的人,目光笃定,一字一句道:“若是我心爱之人,即便我死也定要她永远都记着我。”
楚流景笑了笑,“因此你不是她,她也不会是你。”
“那你呢?”柳依依又问,“你也想让秦姑娘忘了你吗?”
拿着书信的手一顿,楚流景将信放入了信函当中,毡账外传来引魂铃的清响,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