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156)+番外
是以,她不必很懂事的时候也知道,被爱和不被爱的界限分明,真心和假意的区别清晰。
顾衍誉喜欢得到这样的关注和在乎,对这种“游丝”的存在触觉敏锐。
那一天在倚翠楼里,她打断洛莲和如玉的对话,是因为洛莲说得没错,她就是要身边的所有人都爱自己,活在关切和爱意的中心。好像这样,才算对自己被丢在乐临那十年的补偿。
今日不知怎的,戴珺的表现使她觉出一点近似“落空”的心态,细想却又捉摸不到痕迹。
对面的人依然周到有礼,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用左手提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手边的花瓣型瓷碟里,托着的是切成小块的点心。
自打她受伤,嘉艾便把她当作幼童般照顾,退出去之前,把这些点心每一种都一块切开成四份,方便她用签子戳起小块。
顾衍誉听着戴珺说话,鬼使神差地把一碟四小块雪梨马蹄糕都吃完了,面前那杯茶也喝到只剩一个底。
然后她欲说还休地瞟了一眼点心碟子里其余的雪梨马蹄糕。
做完这个小动作,她内心评估,这表现还是挺收着的,或许不明显。
然而下一刻,戴珺的手就动了。
他再自然不过用一旁的刀具切分了一块新的雪梨马蹄糕,又轻放在顾衍誉面前。
茶水也重新满上。
顾衍誉眉目很细微地舒展了一下。
唔,或许她多想,其实没有哪里不对。
聚贤阁的师傅总是喜欢把这点心做得很甜,每种她吃不完一块就得腻味,但顾衍誉今天觉得可以再来一块。
戴珺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光微闪。
他并无隐瞒,就那样再坦荡平静不过,说出了令顾🍇衍誉震撼无比的话——
聂弘盛登基之初,文官体系不可撼动。只有皇帝是新的,其他一切都已成型。他有他的担忧和私心,于是将於镜庭重新启用,作为监察机构,交由戴文嵩掌管,希望他直言敢谏,上谏天子,下督百官。
这里还消化了一部分从前追随聂弘盛的人,从上到下都很得他信任。
然而时间久了,君主和直臣各自发现,对方跟自己的想法不同。
皇帝希望他知情识趣,只是做暗处的一把刀,告诉他那些大臣们不会写在奏折里的东西,也悄悄处理好他不方便在明面做的事。
戴文嵩却不大懂得怎么扮演令皇帝满意的角色,那也并非他的本心。他只晓得忠实地履行监察之责。
他什么人都敢参,有些摆明了皇帝不想办,他也看不懂眼色。他甚至当真敢参皇帝。
聂弘盛或许都没想到,费了老劲把先皇送走,结果给自己提拔了一个新爹。
戴文嵩的耿直终于惹来皇帝撕开旧日恩情,毫不遮掩地烦他。
镜令易主,皇帝也削了於镜庭的权,使它表面看来就只剩个花架子。
暗地里仍要他们为自己收集情报。
不过他为君得意的那些年里,自有人捧着他把事做了,聂弘盛也就很少想起於镜庭原本是为何设立的。
那期间朝堂之上戴文嵩的处境便是人人可见的了,失去圣心,却倔强不改,当然不大好过。
直到时移事易,这位多疑的君主在暮年升起不安全感,又把他唯一可信之人找了回来。
顾衍誉轻嗤一声:“这是戏文里好典型的桥段,富家小姐资助穷小子,穷小子考取功名便忘恩负义。不过这位‘穷小子’更甚……即便眼下要人为他做事,名份却依旧给的抠搜。”
“我有一个问题,於镜庭藏得这样深,虽方便了皇帝,但这权力不过明路,你们行事时如何要得各部衙门配合?”她身体稍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这是很顾衍誉的“冒犯”方式。
稍近一步的距离。
戴珺方才在倒茶,离中间这方矮几更近一些,与她,当然也是更近的。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隔着的就不是寻常交谈时会有的距离,但他没有提杯后退,反而就着这样的远近,平视她的眼睛,回答了这个问题。
“镜令。”他说。
所谓“镜令”是特制的皇帝御令,不仅可以调动所有的护国甲士,在各部衙门也有最高权限。当然,这是理论上的。
实际戴文嵩手里的镜令几乎被架空了,只起象征作用,要哪部衙门配合,靠的还是皇帝的密旨,眼下几乎是一事一办。
聂弘盛依旧牢牢把权力捏在自己手里。
戴珺如此彻底的和盘托出在顾衍誉意料之外。
这段故事里戴文嵩的表现也在她意料之外。
她看向窗外的天,徐徐说道:“来陵阳的第一天,我爹告诉我,这里没有孤身赴任的官。”
照进来的天光点亮她的侧脸,另一侧脸向着室内,对比之下,是暗的,她道:“人在群体之中,有时不由自己,必得有立场和派别。如果不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说完转头时她看到阳光照在戴珺的眼睛上,清亮通透,这一幕漂亮得不太真实。
顾衍誉忽地一顿。
她确实觉得戴文嵩不聪明,但凡他势头正好的时候多团结几个跟他一样的死心眼子,身段灵活一点,也不至于皇帝想把他的权力卸了就能卸了,更不会当那么久的孤臣。
无怪有人评价他说,人生前二十年过得太顺遂,在世家里养出里一种奇特的天真。但矛盾的是,他本该对世家大族如何笼络权力、巩固势力看在眼里,却是一点没学到。
他当初背弃家族支持了新皇,得聂弘盛如此信任,在文人中又有不可替代的影响力,这样好的开局,却把自己手脚给束缚住,不懂培植势力、提拔门生。